16 戴承喜受淩

廣誠與謝三金的合作進行了好幾單,開春,三金約他到武昌曾家巷倉庫看貨,下了一批棉花訂單,運送上海的事照例三金也都已安排好。事畢,謝三金誠懇而遺憾地說,有人在謝家殺了他“釺子”,說他在外麵背著謝家做自己的生意,謝家聽說後有些不高興,因此這單做完就不好再與廣誠合作了,也就是說,這是最後一單生意了。

廣誠對三金是打心裏感激的。這個當年“江永”輪的窮朋友,關鍵時候救過靜嫻,不僅幫他解決了貸款,還幫著他做生意還貸,他豈不知謝三金放貸給他多少有些不合規矩,做這幾單生意完全就是為了幫他了結此事的。三金還對自己“有始無終”表露出慚愧。這更讓廣誠感動,其實他心裏除了感激、什麽不快都沒有。賺錢嘛,不能看見錢什麽都不顧,要能拿得起放得下,這才是成功者的要訣。與上海的生意對他幫助不小,讓他再次看到了友誼和真情。對他來說,提前還清債務真沒什麽懸念了。

他還知道謝三金其實活得並不自在。雖說他為謝華龍出生入死、把拿不上台麵的事、刀刀見紅的事都攬了、扛了,可他除了姓謝外,並非真的謝家人,一開始就仿佛如同賣身給謝家的家奴,再沒有了多少自我,隻是個謝字頭的家將。外人看來,三金算是漢口商場能呼風喚雨的角色了,殊不知他大小事都是看謝家臉色行事的。知情人對他尊重否、屬於自己的尊嚴有幾許,連他自己都清楚。他曾對廣誠說過,每次他去商會,別看認識的人多,真心與他打招呼的一個都沒有。

廣誠與三金雇了一條木船過江回漢口,在原俄租界的河灘上岸。

起坡的江灘上,不遠處就是個切入江灘的河汊,現在水位低,河汊的兩邊就變成了陡岸。廣誠看到那邊圍了一幫人,聽人說是有人要跳河,並不十分在意。路過時順便瞟了一眼,卻大吃一驚,竟是自己旅館合夥人戴承喜的二太太陶氏。

戴承喜是“萬方旅館”的最大股東,在“大智旅館”也有一成半的股份。大革命時他在青幫“錦華山”尹四姐威逼下失去了“喜文客棧”,一度氣餒回鄉務農。後來能在旅館業上起死回生,全靠了童瑨對廣誠感恩而實施的幫助。以後“萬方旅館”的經營和宣傳其實也差不多都是廣誠的主意,戴老板不過是守著攤子罷了。不久戴承喜就挽回了當年的損失,資產也擴大了一倍多,這一些,大太太陳氏心裏都是有數的。她為人厚道,對廣誠一直心存感激,尊敬有加。

陳氏本是漢口大智路一家棧房老板的獨生女,戴承喜在那裏當茶房時入贅,從而有了起家的資本。陳太太為人賢惠,但生了三個女兒後就再不能生育。而戴承喜的畢生心願就是至少生一個兒子“繼承香火”。在陳氏的慫恿下,他前後娶了兩房姨太太。但盡管他堅持了三十年虔誠的燒香拜佛,香油錢從不吝嗇,甚至花去了他經營所得的大部錢財,而且哪怕他也不止一次在歸元寺摸到了“花生”之類,但他的太太們卻同仇敵愾般為他共生下了九個女兒!卻堅決沒有為他生一個兒子。戴承喜竟因此事在漢口商界出了名。

除了沒有添兒子,戴承喜在鄉下修祖墳祖屋捐廟款裱菩薩這些心願都一一完成,可以安穩地過小財東的日子了。雖說未能如願,滿眼都是女兒,他對她們還是個個珍愛的,很希望她們能過上與自己這代不同的生活,因此也竭力供她們讀書。除了兩個大的女兒隻受了簡單教育、現都已成家外,其餘到年齡就進了學校。

去年有次戴老板一大家到興記新市場看戲,和廣誠家的人剛好坐在了一起。他的六女戴六兒(學名戴桂香,因戴承喜已經記不清自己九個女兒的名字,除大女荷香,二女菊香勉強記得外,以後的幹脆就稱三兒、四兒……九兒了)和昭舫坐在了一起,還談了幾句戲。六兒是三姨太為他生的第一個(三太太生了老八後死去),最勤快能幹,也長得最是可人,那雙眼睛水靈靈的,像會說話一樣,看人一眼能把魂勾走。六兒從小就和昭舫認識,也曾聽昭舫唱過歌。像無數個這個年齡的女孩盲目崇拜出眾的男孩一樣,回家後,就經常把個昭舫掛在了嘴上。戴承喜猜懂女兒的心思,揣摩這可發展成一門好親事。這正是門當戶對、青梅竹馬一對嘛!就找了個機會向廣誠透了透意思。誰知廣誠聽後很為難,當著麵隻是低頭不語。事後卻特意托趙丙文轉告老戴,說孩子們都太小了,昭舫才十八歲,還有三年半大學要讀,誰知道這些孩子將來會有些什麽變化呢,這些兒女婚事還是輕易不要幹預的好。

戴承喜得知廣誠意思後,怒火直衝腦門,從此對廣誠的反感到了家。如果說,以前他對廣誠的不滿主要出於嫉妒,嫉妒他一個窮茶房還居然比自己成功,那麽現在則是廣誠不識抬舉、徹底將他得罪了。甚至連當年失去“喜文客棧”一事,他都將賬轉記到了廣誠的頭上。

廣誠其實也曉得必將得罪戴承喜了。但他斷然不敢拿昭舫的婚姻開玩笑,隻好裝著不知,等將來再設法做點什麽來緩解他的成見。對戴承喜平日夾槍帶棒的冷言冷語也裝著不知,一如以往地友好。這下遇到陶氏尋死,他當然不能裝著沒看到。

他擠到陶氏跟前,讓三金及隨行的幾個夥計喝開了眾人,自己則走近去勸陶氏回家,有天大的事都好說。畢竟是熟人,陶氏臉上掛不住,停止了抽泣,任由廣誠將她帶到堤內大街上,上了一輛廣誠叫來的黃包車。

廣誠與三金匆匆道別,也坐了一輛黃包車跟在後麵,將陶氏一直送到蘭陵路老戴的家。卻見戴老板垂頭喪氣地坐在堂屋裏,大太太陳氏仿佛正在安撫他。見廣誠跟在陶氏後麵進屋,戴承喜隻略顯詫異,微微招呼了一下,竟帶著羞愧的神色徑自到裏屋去了。陳氏慌張地迎上請廣誠坐,親手倒茶。聽完廣誠講陶氏的事後,她有些驚訝,便去陶氏進去的那間房門口看了一下。回來低聲對廣誠說:“家醜不外揚,曾老板不是外人,有些事我說你聽了也不要外頭傳了,你說,這世界還有天理麽?”

原來老戴這個極要麵子的生意人受到了莫能忍受的天大屈辱。

離開“萬方”百步之遙,有一家 “俱樂部”,其實是名氣相當大的賭場,隔著中山路、正對著界限路口,是黑白兩道大佬巨亨們銷金豪賭的天堂。而界限路口上卻偏立著民國元年美國基督教會開辦的、在漢口頗負盛名的“聖羅以女子初級中學”。戴老板的四女兒梨花就在這學校讀初中。

幾個月前,戴梨花放學時,被前去“鑫大賭場”玩牌九的幫會大佬郭梓璜看到。這年逾半百的老色鬼動了心,派手下打聽了梨花的家世後,從鼻子裏嗤笑了一聲,放心大膽地設下計謀。於是與梨花再次“奇遇”、搭上話、相識。戴梨花剛滿十七歲,天真不諳世事,對這個與他父親年齡差不多的“叔叔”毫無戒備,竟被他輕易就騙到了手。

占有了女孩的身體後,郭梓璜厚顏無恥地公開上門“提親”,要娶戴梨花做他的五姨太。

戴承喜見這大佬帶著一幫人偌大排場登門,幾乎嚇得半死。當聽明白他的意思後,不由氣得全身發抖。但當聽到他冷笑著說“生米早就做成了熟飯”後,差點一口氣閉過去。郭梓璜哪裏把老戴的死活放在眼裏,放言要老戴自己選擇“吃敬酒還是吃罰酒”,隨手將原英租界一幢房子的房契扔給了戴承喜。

“這不是強搶民女嗎?”廣誠聽到這裏,忍不住怒火中燒。

“可不,”陳氏說著眼淚也淌了出來,“老戴關在屋裏一夜沒睡,又是錘自己腦袋,又是歎氣,又是哭,什麽法子也沒有。第二天一早,郭梓璜就派了一隊人過來,將戴梨花吹吹打打抬了過去。”

廣誠對郭梓璜的為人並非不知。當年他離開“漢大舞台”時,郭梓璜近乎強留他,他就曾感到這人的霸氣。虧了自己早年幫譚襄農師父逃躲黎元洪“鏟除亂黨”之災時,無意中也幫了郭梓璜。郭總算沒全忘記,所以當年也勉強給廣誠留了點麵子,沒有翻臉威逼他。

廣誠怒火直衝頭頂,打心裏同情著老戴,誰家沒有女兒?遇到郭梓璜這樣的惡魔,又能怎麽辦?

他坐留不是,終於湊上去安慰了老戴幾句,並發誓不對任何人說起這件事,離開回家了。

戴承喜惹不起郭梓璜,心裏充滿了憤怒。但“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戴老板不幸是魯迅先生描寫的後者,把耳光和臭罵一起潑向比他更痛苦的梨花的生母陶氏,讓陶氏加倍地痛不欲生,從家裏跑了出去,於是有了廣誠看到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