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大少爺昭舫

中國多少如同曾廣誠這樣微不足道的創業者,有了點成功後,都喜歡患上應該是帝王才配有的毛病,就是對身後繼承人一事反複進行自我折磨,他們不再簡單滿足於自己辛苦一生為後代攢下的那點財產,而是希望能保他的子孫代代幸福,他開創的事業與世長存。

廣誠放棄了對昭萍的指望,回過頭想明白了,家業還是要兒子來繼承的。他將小兒子昭誠作為繼承人的雙保險,寄托沉重的希望。但是自從那次綁架事件後,自己已被弄得不敢管了,生怕惹煩了他又會做出什麽逼人跳樓的事來。但自己越是小心翼翼,昭誠反倒越是得寸進尺,彷佛非要逗你慪氣了他才滿足。廣誠甚至懷疑他已對自己產生了仇恨,他小時挨打時嚷過,“我長大了再找你報仇”,弄不好莫要成真。

倒是昭舫性格溫順隨和,對父母尤其孝心敬畏,從小就是無人不誇的乖孩子、好學生、優秀少年。成人後越長越英俊出眾,在漢口也算夠顯眼的了。商會同仁談起無人不讚,這讓廣誠很寬慰。的確,昭舫看事做事都還算有頭腦,聰明而且幹練。拿那次平息乞丐搗亂來說,他就做得很漂亮。臨危不難,居然還多少懂得點江湖奧妙,這多難得啊!讓他減少了因子女缺少下層世麵經驗的耽心。

但是昭舫也有叫他不喜歡的地方,就是他太會花錢,而且喜歡學些吹拉彈唱的花樣,老戲文中敗家的花花公子、淨是喜歡這些的。盡管經田貴義用“琴棋書畫”的必要性開導他,讓他略微寬心了些,但終究認為這些離他對生產力的理解遠了點。反倒是昭誠從來沒有過什麽花銷要求,但又不如昭舫精明,還看不出大了會怎樣。

昭舫的樂於助人當然是得益於老爹的財力作後盾。畢竟沒有親自嚐過創業的苦頭,所以出手大方,從不求回報。讀中學時就被同學戲稱為“小旋風柴進”。

廣誠寵兒子,田貴義當然也肯給麵子,昭舫便得以漸漸放開手腳,有機會借老爹的門麵呼朋喚友,中學舊朋、大學新友,隻要到漢口來找他,必然熱情招待,盡心盡興。武大同學家境多不富裕,比昭舫埋頭讀書的更多,很少去武昌城,更少有人到漢口。因有了昭舫這個對係裏係外都來者不拒的富少,有人便樂得趁此“進城”,參觀下他們久聞的漢口“花花世界”。有時一個,有時一群,在“通成”吃,“大智旅館”住,完全免費享受。

次數和人數一多,廣誠開始心疼了,昭舫這樣耍大方,完全不懂得老爹打拚多年能有這麽點江山,那一個個銅錢是來得如何辛苦和艱難。大少爺的麵子,當爹的不能不給,隻好等客人都走了、旁邊沒人時繃下臉來,提醒和敲打他要懂得點節製。但是當看到昭舫仿佛自尊心受了打擊、有些喪氣的樣子,他又覺得不忍。連忙主動換一個口氣說,交朋友要看心,不要光聽幾句好話,酒桌上的朋友是靠不住的,差不多的人就不要對他們太大方了。然而昭舫馬上就會以極不滿的口氣為自己的朋友辯解。廣誠隻好又忙著自己轉彎下台,說隻是隨便說說而已。

這年寒假是昭舫進大學後第一次過年,客人特別多,花銷當然令人乍舌,這讓廣誠覺得是要教兒子懂得一點分寸的時候了。他忍著心痛過完了寒假,等著兒子來找他拿錢上學時對他進行語重心長的教誨。

等到昭舫找他拿錢的那天,廣誠特意在賬房內生了一大盆火。他坐在矮凳上,用火鉗碼著稃碳,對進門來的昭舫說:“來,昭舫,陪爸爸坐坐,你連過年都沒跟爸爸多呆一會的。”

昭舫順從地掩上門,拖了小凳坐在父親對麵向火。

廣誠身邊茶幾上碼著一疊賬本,很顯然他正在查閱。

“爸爸在忙啊?”昭舫小聲問。

廣誠很高興昭舫主動揭開他想要說的話題,回答道:“是啊,你也幫爸爸看看吧,要不了兩年你就該幫我管事了,爸爸都進五十了,真覺得有點累了。”

昭舫順從地從父親的手中接下賬本,仔細看了起來。父親的字寫得很有些味道了,不過大部分賬目還是田貴義寫的。也有少數是杜季卿記的賬,那字如同那小子人一樣圓滑。

廣誠問:“看不看得懂啊?”他有些得意能在大學生兒子麵前展示自己的學識。趙丙文的兒子趙凱鳴到“大智旅館”剛拿起賬本時,田爺足足在旁講了兩個時辰他才入門哩。

昭舫不直接回答,卻反問:“爸爸,好像香煙場麵最小,利卻更大,是不是?”廣誠聽昭舫能關心他的生意,有點高興,回答:“嗯!說!”昭舫接著問:“那為什麽不多賣些煙?”廣誠覺得問得有些幼稚,心裏卻很舒坦,回答:“苕兒子,煙要交差不多翻倍的捐稅。再說,煙草公司那邊每次給你的數目,是看你的營業牌照上的營業種類、資本大小和交給他的保押金來的。不然被你賒走一大堆,跑了怎麽辦?”昭舫問:“那我們把營業額做大不就對了。”廣誠搖頭說:“我們注冊的是餐館,隻允許零售香煙,我們營業額中香煙占的份額已經算高的了,商場有商場的規矩,不能隨你想做大香煙這塊就讓你做大,官府隨時管著的。像跑馬場那邊就明令不許我們賣煙,隻能私下對吃飯的客人賣幾根散煙。”

昭舫何嚐不知道父親不滿他花錢多,拐著彎來教他知道賺錢不易,但仍希望父親以後還能繼續對他慷慨,便動了點腦筋,說:“就依爸爸說的,‘大智旅館’注冊資本那麽高。賬上看,凡是超過五角錢房費的,‘旅棧捐’都要按二等收,那‘大智旅館’也算有點檔次的了。想要賣點煙也可以攤占一筆份額啊!加個煙櫃,也不占地盤。住店的人可以買,那些過路的、又不到館子那邊去的人也可以買啊!”

廣誠聽他說完,高興得幾乎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大聲道:“好兒子,真是我的兒子哇!你是塊做生意的料呢!我和你田爺爺怎麽都忘了想到這上頭去呢?旅店是允許賣些煙的啊!好,我們家還有個現成的煙櫃。我這就叫田爺去辦。還有,‘萬方’那邊也可以賣煙。”

廣誠的思路完全跟著昭舫一路跑了,得意自己“虎父無犬子”,哪裏還顧得上去進行憶苦思甜教育。

經營不過幾天,可以看出昭舫建議的價值了,僅大智旅館這邊每天都至少增加二三十元收入,又不要增加人手。跑馬場飲食攤要占幾個人,客少時,利潤還抵不上這個煙櫃呢!廣誠樂得好多天都在靜嫻麵前誇獎昭舫。甚至在田貴義麵前也忍不住得意之情。

“大少爺要是能幫你經商,恐怕比我們兩個人都強。”田貴義品著香茶,不緊不慢地說。

“您老太誇他了,他就是點小聰明”廣誠心裏甜滋滋的,卻違心地把他看不順眼的事挖出來說,“他要做生意,恐怕賺的還不夠他自己花。去上海幾天花的錢比我幾個月都多。車子要藍翎的,鋼筆要派克的,料子要英國的,裁縫要‘培羅蒙’的……”他說著說著自己都不願往下羅列了,“我們當年吃的是哪樣的苦啊!”他用感歎並掩飾不住失望與擔憂來否定田貴義的話。

“我不像你這麽看。”田爺道,“現在的公子少爺的確是吃的苦少些。但昭舫不同一般少爺,他心底良善,真遇到要吃苦他會知道怎麽做。再說這世道,要是他在外麵寒磣了,別人還會以為你資金斷檔了呢?”

“嗬嗬!”廣誠笑了,讚同他關於“兒子是門麵”的觀點,但仍反著說,“他心地善是不假,但將來要真能守住我這份家業,就算我燒高香了。”

“那你又小看他了!大少爺也許想不想經商,但他一定做的事業比你大。”田貴義斷然地否認道,口氣毫無奉承意味,“就你我而言,我們在漢口做得算是可以的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但如果傳到他的手上,恐怕比這大得多!”

廣誠驚奇地轉過目光注視他的管家,就他與田貴義的才智和經驗而言,在武漢殘酷競爭的商場上已經得到了相當的成功了。田爺說的是真的嗎?

事實上,十多年後他將看到,最終就是依靠受過高等教育並在新的時代中磨練出來的昭舫,才讓他真正實現了“名吃、名店”的夙願,使他的事業達到很多商家夢寐以求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