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姐弟同遊

知秋出現在曾家姐弟麵前後,他的魅力立即吸引了這幫青年。他身上大片的傷疤燙痕,他曆盡苦難的成長過程,他豐富的社會經驗,甚至他激烈的民族解放情緒,都比昭萍更能對他們產生影響。

因姐夫初來武漢,昭舫專門開了一單子明細,建議大姐一定要陪他去這些地方,除武漢江灘外,他選的大部分地方都在武昌:蛇山奧略樓、抱冰堂、長春觀、寶通寺……特別強調一定要看武漢大學與東湖,否則簡直就沒來過武漢。

趁周日,他和昭瑛帶他們去看自己的學校。

葉知秋發出的第一聲感歎讓家鄉情結特濃的昭舫十分自豪。他在輪渡上迎著江風,脫口讚道:“太壯觀了,上海雖說現代,但哪裏比得上漢口外灘的寬坦,輪渡也沒法和這裏相比啊!”

“武漢號稱九省通衢,一大半靠的是這條江,這麽好的地方才引來列強垂涎。姐夫你看那邊:五國租界、一目了然。”昭舫無不得意地說。

“也就是因為我們武漢太有價值了,才被迫經曆比別的地方更多的磨礪和苦難。辛亥首義選中這裏決不是偶然的。”昭萍插進來,指點著大江南北,生動地向他介紹起了自己親曆和聽聞的城市曆史。

渡輪在寬闊的長江上破浪前進,沙鷗群翔掠過水麵,江中百舸連帆,兩岸龜蛇相望,襄河清流注入大江,盡顯夏汭獨有雄渾氣勢。昭萍在上海就曾多次夢想過和弟妹們結伴遊江、欣賞瑰麗家鄉,借景抒情,共享歡樂。今天她心情好極了。

“武漢的江景和武漢的城中山、城中湖,加上在錦繡湖山之中的我們學校,是其它任何城市都拿不出來的城中三絕。”昭瑛強調說,她在上海幾個月,雖知道姐姐的事,卻沒見過知秋。

知秋已切實被眼中所見與曾家姐弟們的描寫所感動,讚歎不已。

從漢陽門起坡,有一路公共汽車可直通街道口。他們耐心等來了車,那是輛雪弗萊。上車的人並不多。路也不好,顛顛崴崴的,大約半個多小時,到了街道口武漢大學牌坊。

他們下車步行,到達獅子峰的南坡,隔著那通向東湖的小河。昭萍忍不住高聲喊出:“壯哉,好雄偉的學校啊!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昭瑛、昭舫,你們真幸運啊!我都想來這裏讀書了。美啊!美啊!遠看就像仙山瓊閣,近看若臨宮殿樓台,美哉輪哉!美哉奐哉!以前淑蘭寫信給我,說到‘武昌高師’校歌,我記得有:‘鏡湖枕麓,屏城襟江,靈秀萃諸方。’拿到這裏,也字字不虛。”昭舫說:“三姐曾幾次來這裏寫生,也是止不住連聲讚美。大姐,先到我宿舍去坐一坐,喝點水再慢慢玩。”

昭舫所在的“男生寄宿舍”坐落在珞珈獅子峰南坡。被稱作“斎舍”。四棟宿舍依山勢而建,由三座羅馬式拱門聯成一體。每棟宿舍中有兩個大天井,將宿舍分隔為前、中、後三排。臨門一排為四層樓,各排則依山勢減為三層、二層,做到整個校舍“地不平天平”。每棟每層以《千字文》命名,組成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十六個斎舍。

這真是一次賞美的郊遊!站在“斎舍”前望去,居高臨下,視野開闊。左邊連著湖水的,是順湖邊延伸的莊稼地和竹叢傍依的點點村落,直往遠處鋪到卓刀古泉與桂子山。右邊交錯的溝河灌溉著片片菜地,一直展延到街道口附近的武漢大學牌坊。昭萍反複在山坡停下腳步回首,讚歎不已。

昭舫把他們帶進自己房間。兩個同學正在裏麵爭論著什麽,見昭舫帶人進來,便立即停下,站了起來。昭舫指著他們說:“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同室、也是好友石秀夫。這位李厚生也是我一個班的。二位打擾了,這是我姐夫葉知秋,我姐姐曾昭萍,我這二姐你們該早就認得了,是曆史係的曾昭瑛。”

李厚生和石秀夫臉上露出驚訝:“這就是你說過的、在《申報》的姐姐和姐夫?啊呀,《申報》是百萬讀者的大報啊!”他們隨後略談了幾句,說了聲“打擾”,很禮貌地回避離開了。

昭萍誇道:“好舒服,一間就住兩個人,自由組合的?”昭舫說:“是,然後到學校齋務股登個記。”昭萍問:“夥食呢?”昭舫說:“也不錯的,根據口味自行組合,由學生自辦,預定菜單。連我這麽貪吃的人都說好,可見真不錯了。一個月夥食費 7、8元。”昭瑛道:“他是大少爺,不在乎這點銀子。比我們高一級的學生們都鬧了幾回了,說被揩了油。管夥食的那幾個,像毛競飛哪,他們說,他管夥食一年就做了件呢大衣,哪來的錢?”昭舫說:“他不同,他是老法,我聽你們係的人說他貪汙。”

昭萍好奇地問:“什麽是‘老法’?”

昭瑛笑道:“他們‘動力社’的,崇尚法西斯主義哪!我們叫他們‘老法’。”

昭萍也笑了,“我們在複旦讀書的時候,稱左的是‘狼’,右的是‘杭’。”

他們走出了斎舍,順著階梯上到樓頂,向後麵的圖書館走去。

“我們這裏也這麽叫。跟著CC跑的叫老三。”

“老三? 喔,A、B、C,排老三。昭舫呢,你是杭是狼?”

“我什麽都不是,當然更不會是老糊,就是不聞窗外事的糊塗蛋。我們學生管不了政治,我不讚成黨義課老師講的‘抗戰必亡’,但覺得他講的‘讀書救國’還是有道理的,因為中國富強需要科學。”昭舫說著,帶著姐夫大步走到了前麵,直向圖書館外的環形走廊走去。

“科學救國的理想是好,可是光靠科學救得了國嗎?”昭萍與昭瑛走在後頭,她似自言自語地問。

“大姐,其實我倒覺得昭舫超越政治也沒有什麽不好,反倒是我怕他做不到,像他對華北的形勢就特別關心,談起來很激憤。爸爸就是生怕他會有什麽閃失,他可是媽的**喲!小弟還小,腦子還沒開竅,也比不上昭舫小時聰明?爸爸一心指望他繼承事業。我也覺得,現在要愛國,先要能安全地活著。昭舫哪裏會願意回家做餐館老板?我看‘科學救國’說不定對他還好些。”

“你說的也許有些道理。”昭萍點頭說,“我知道他在中學的數理化成績就熱別優秀,還很喜歡動手。”

“他心裏還是很純潔的。凡是與‘訓導處’走得近的同學,他都本能地疏遠。還有那些無聊得整日談論女生,專門給女生打分、起諢名的,他也很不屑。他說都是些嘴饞心猥,品位低下的人。”

昭萍忍不住笑了,複旦也有這樣的學生,不過也不見得都品行低下。

“他對英語學習很下功夫的,我們學校有個英國詩人貝爾,對學生很熱情,昭舫就故意在他經常走過的路上攔他,與他說話,後來竟和他成了朋友,對昭舫的英語幫助不小哩!他的物理老師查謙是留美的,用英語上課,有同學很吃力,昭舫卻特別喜歡上物理,還故意把練習和報告都用英語寫,查老師因此很喜歡他。”

“我聽了都為他高興。這就是圖書館嗎?嗬,真壯觀!”

圖書館頂部塔樓是八角重簷,在正門上方鑲有老子的鏤空鐵畫像,十分威武和莊嚴。聽昭舫正在向知秋講著:“這麽氣派的圖書館,我們蠻引以自豪的。就是可惜好多書都不讓我們看。學校在搬遷來以前,就將魯迅的全部著作封存了,到現在都沒開禁。”

昭萍走上來說:“唔,聽說你們學校上層掌權的都是‘現代評論派’的人吧?教授們中他們也實力強大,對魯迅成見是特別深的。”昭萍因為工作性質,這些情況比昭舫他們還了解得更多。

昭瑛說:“結果這一來,魯迅的書在學生中反而傳播得更活躍了,誰要有一本,幾乎是搶著傳看。”

知秋笑道:“這就叫物極必反。其實哪怕在北大,也沒有這樣封殺,學校難道沒覺得事與願違嗎?”

忽然間,圖書館環廊後傳出一聲喝彩:“說得好!說得好!物極必反!中國文禍,源遠流長,封殺是使出的第一手,可是有用嗎?”

幾個人吃了一驚。隻見環廊後走出一個手拿書卷的學生。中等身材,著灰色長袍,戴近視眼鏡,臉型較瘦,鼻梁挺直,一身儒雅書卷氣,飄逸灑脫。昭舫見了,忙趕過來介紹:“大姐,這是我們文學院的今年的入學狀元,中文係的李毓章,我的好友。”昭瑛站在一旁,卻把眼光移向了別處,不出一聲。昭萍、知秋上前互相介紹。剛握了手,毓章便轉過身去,旁若無人地對天長嘯道:“‘弄文罹文網,抗世違世情。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魯迅先生自詡‘兩間餘一卒’,不就是對有些人的極大藐視麽?”說完冷笑兩聲,竟獨自離去。

昭萍想,學校真是人等形色,這位是詩人性情了。聽他頌出魯迅先生的詩,想到上海文壇的一些事,頗感共鳴。這時聽昭舫在環廊後催著喊“大姐,快來看呀!”她才截斷了思緒。

從圖書館底層別有風格的環形外走廊看後山,林木翳然向下延伸,直瀉向波光閃爍的浩渺而美麗的東湖。視野豁然開闊,昭萍的心情也舒暢極了。

他們從圖書館後走出,昭瑛用手指著說:“姐,圖書館左邊就是我們文學院,行政機構也在那辦公。右邊是它的姐妹樓法學院。”昭萍讚許道:“好一個左文右武!對了,淑蘭在信裏說過你們有個房梁上‘寶葫蘆插三戟’要你們連升三級,還雕著蝙蝠(福在眼前)的禮堂,是吧?”昭舫笑了,“就在西邊,那裏一樓是我們的飯堂,二層是學生俱樂部。”

在蔥鬱樹木的蘢護下,踏著遍地暢茂的花草,姐弟們穿過校區,走下北坡,緩步來到了淩波門。昭萍道:“昭瑛、昭舫,謝謝你們陪了半天,我和你姐夫想坐船過湖,到對麵‘海光農圃’遊玩後直接回去,你們回學校去吧!”

昭舫不舍,說:“不,我們送你們過湖。‘老鼠尾’往前麵小山頂有家酒店,可一覽遠景,菜也不錯。我去過的。難得今天聚在一起,隻可惜三姐和小弟沒來。”

昭舫一人大步跑向武大湖濱遊泳池的更衣室臨湖邊,很快劃了一條小木船出來。昭舫笑著,一邊用小槳扒著岸邊、穩著船讓姐姐上去,一邊說:“我們學生在那邊藏了好幾條木船,這條是我們係民二七級的秘密財產。”

昭舫將兩隻小槳遞給姐姐和姐夫,讓他們劃著玩,自己則擺出一付內行的架勢,搖起船尾的一雙大槳。船很快加速駛向湖中。昭舫笑著說:“姐姐,你看我劃得好不好,像不像地道的擺渡人。”

“我們弟弟還真是不簡單!”昭萍誇道。

“來學校才學會的。武大是健身的福地,兩個多月來,我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操場上過的。”昭舫笑著,氣不喘,臉不紅,看上去毫不費力。

“昭舫的身體真是棒!”知秋也忍不住誇道。

“我學大姐,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每日清晨跑三千多米,圍大操場八圈,然後是單雙杠、鉛球、鐵餅,等全身出了透汗,我再用短跑速度衝刺回宿舍。”

他在姐姐們麵前極其興奮,輕勻的劃船槳聲沁人心脾,湖水清且漣漪,陽光和暖,微風徐徐,藍天上白雲緩緩而動。姐姐們安靜地聽他坦懷抒發,同時享受著東湖美景。

“在這麽美的學校上學,很讓你滿足,不是嗎?”昭萍問。

“也不是啦!大姐,不是我不知足。你不曉得,湖光山色是一回事,校園的氣氛又是另一回事,反正我總覺得又沉悶又壓抑。不像在中學,你很少看到同學們歡笑雀躍,更少見敞開心扉的交談和爭論。就連吃飯,一桌同學自由組合後,可以同桌吃幾個月的飯,卻不曉得彼此的姓名,極少打算進一步交往的,在路上碰到則是陌同路人。”

“你沒有什麽好朋友嗎?自己也不能太清高啊!”

“有幾個朋友,像剛才的李毓章哪,其他都一般。”昭舫停了下,又說,“還有你見過的石秀夫和李厚生哪,他們很正直,有救國抱負,我很尊重他們,也常與他們一起踢足球、劃船、爬山、唱歌。但是交往不深,因為他們都曉得我不喜歡過多去參與那些與政治有關的話題。”

“撇開政治和學術門派不談,你覺得讀書能實現你的抱負嗎?”

“我有些失望,我想科學救國,可是得要國家讓你救啊!日本人的野心再明顯不過,要是亡了國,科學還有什麽用?”

昭舫將船靠在岸邊,等姐姐姐夫都上了岸,便在一棵樹樁上係好纜繩。

沿著湖岸一排垂柳已經開始落葉,秋意已經十分明顯,但是風景中生命的活力仍然盎然。

昭萍掏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你說得很對,姐姐很讚成,姐姐也曾這樣想過好好讀書,科學救國,但是現實讓你覺得這條路走不通。我那時看了魯迅等人的著作,發現他們當初也何嚐不是這麽想的。魯迅看到國民的麻木,想喚起民眾,選擇了用筆戰鬥。我在複旦也一度覺得很迷茫,不曉得今後國家的命運會怎麽樣,後來是事實教育了我,是日本帝國主義教育了我,是政府的表現教育了我,粉碎了我的夢想。你們都知道,盡管國人個個憤怒,華北的《中日塘沽協定》居然還是簽訂了。這說明什麽?說明了有些人連‘一麵抵抗,一麵交涉’的調子都不想唱了!這些人寧願在日本帝國主義的**威麵前屈服,卻絕不能容忍和他們不同的聲音。我們是炎黃子孫,不能枉過一生哪!我們中國近代受的屈辱太多了,昭舫,僅我們那時在吉慶街看到的、經曆的、感受的還少了嗎?還需要通過書報去了解嗎?昭瑛,還記得我們姐妹在家議論起時想哭、那咬牙切齒的憤慨嗎?昭瑛昭舫,姐姐已經立誌,此生隻追求兩件事:一是要打敗日本強盜,二是要我們中國人站起來,誰能帶領我們做到這些,我就跟誰走。”

昭萍在這次郊遊東湖時對昭瑛和昭舫說出她人生的兩大目標,竟從此在他倆的腦中紮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