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昭萍完婚

武漢大學還有大半個月才開學,廣誠親自陪昭瑛和昭舫去武昌看學校。

這所大學座落在東湖之濱的珞珈群山之中。珞珈山舊名“落駕山”,經曾在武大執教的聞一多先生借諧音一改,從此山名變得充滿詩意。清末湖廣總督張之洞為振興民族,在武昌辦了多所學校,其中“自強學堂”就是武大的雛形。民國後,學堂改辦為“武昌高師”。1928年,民國政府大學院院長蔡元培委派李四光、王星拱等學者組建“國立武漢大學”。

校舍由美籍工程師凱爾斯以北京故宮為藍本設計。廣誠看到武漢大學如此壯麗恢弘,連昭萍的複旦都沒法與之相比(當然,他參觀的複旦是戰火破壞後的校園),超出他的耳聞,止不住說了一句:“這是仙宮啊!”有姐弟在一起互相照顧,讓他感到放心。還有讓他寬心的是,武大作為官辦學校,兩人的學費加起來竟比昭萍一個人的還要少幾元錢!

他心情極舒暢地回了家,一路上就在打算寫封信去直接催問昭萍,什麽時候辦婚事哪?

天下的不少父親可能都有這樣的體驗,雖說兒子是正統,但心裏最疼愛的其實是那個女兒。昭萍是曾家最窮最苦的日子出生和長大的,廣誠永遠不會忘掉她小小年紀守在湯圓擔子旁收碗和在小餐館擇菜幫廚的那些記憶。現在,女兒已經“才貌出眾”、“文武雙全”,他每天都在盼等著她給他帶來能使曾家門庭升級的喜訊,她婚姻的喜訊!

也和天下不少父親的體驗一樣,有時恰恰就是這個最疼愛的女兒最不讓人省心!

足足過了一個多月,才等到了昭萍的來信,竟讓他仿佛一下掉入了冰窖。信上說,她結婚了。

令他做夢都沒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兒最後選擇的不是什麽富家公子,而是一個不知根底的朝鮮流亡青年葉知秋,一個窮光蛋!

昭萍結婚了?她就這樣結婚了?她真結婚了?昭萍結婚了!!!

這結果讓他一大堆幻想和憧憬全部落空,多日來的大好心情瞬時煙消雲散。怎麽是這麽個結果呢?昭萍你怎麽想的啊?你怎麽這不懂事啊?到底出了什麽事啊?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怎麽不和家裏商量下、連一點信息都不給啊?想起自己一再寫信催她“自己拿主意”、“自己作主”,現在什麽苦果不都得幹瞪眼地吞下麽?這可是女兒家的頭等大事啊!一步失踏不可挽回的啊!他不由從心裏頭湧出雞飛蛋打、人財兩失、“鮮花插上了牛糞”等一係列詞句,頓時呆若木雞。

靜嫻見他念著信沒有了聲音,臉上表情大變,忍不住問他信上說的什麽。廣誠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追問,拔腿就跑去對門的電報局,發電令“婚事暫緩”,並決計親自前去上海製止。

仿佛是有意造成既成事實,心計處處強過她的女兒又比他搶先一著。昭萍在緊接著的一封來信中說,自己先到北平去完婚,等以後有空再和知秋一同回武漢拜見父母。

廣誠眼見昭萍掌握著一切主動,故意將自己完全排除在她的婚姻之外,讓他幹等著“生米煮成熟飯”,完全無計可施,不禁怒不可遏,把手上的精美的茶盅高舉起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還遠遠不能解氣。

靜嫻知情了,但她想,昭萍一向沉穩,看人交友斷不會有大錯。看廣誠那樣子她就明白惱怒的什麽,也不去勸,仍然和往常一樣過日子、做事、拜佛、打坐,仿佛什麽都沒發生。

而廣誠在此幾乎萬念俱灰之時很難理解,這麽大的事靜嫻居然無動於衷!他忍不住質問了。靜嫻反問道,我不懂昭萍做了什麽事叫你這麽惱火?我們都是過來人了,你到底是為了她、還是為了別的什麽呢?廣誠被問得無言以對,是啊,我到底為了什麽呢?靜嫻接著說,你這些天一個人關在賬房裏喝悶酒,又動不動為點小事就摔碗擲筷,到底想給誰看呢?你要是覺得發火對你好些,你就發吧!

廣誠自己也感到發火理由說不出口,怕傳出去反而會給別人看笑話,外表上靜了下來。

廣誠的家事一般都沒瞞田貴義。田爺是個細心人,找了個機會對廣誠耐心勸解,說大小姐從小行事周密,眼光獨到,“千裏姻緣、前世注定”,況“英雄不問出身”,昭萍看中的人定然“非同等閑”,前程無量,他日定會強過那些富家的花花公子。這才讓廣誠略有解脫。

再說昭萍在得到李公樸先生應允後,去北平和知秋完成了簡單的婚禮。

古老而莊嚴的北平讓昭萍感到震撼。果如知秋對她的信上所說:“它比任何一個城市都更加氣勢磅礴。隻要你到過北平,就會從心靈感應到中國五千年文化的偉大。你會決心毫無保留地把一切都貢獻給它。”

昭萍不由打內心承認知秋太了解自己了,她的確深深愛上了北平。在這裏,悠久的中華文明驕傲而淡然地滲透在每一處雄偉建築和每一條平凡的胡同中。但同時她又有一種遺憾油然而生:或許,這古老的文明太過於深厚、乃致於沉重了,以至漫長的華夏曆史那麽沉悶和單調,竟沒有能出現一次真正的文藝複興,來對其加以張揚、延伸和光大,連“五四”帶來的新空氣也沒能驅散其中保守陳腐的舊霾,我們的民族什麽時候才談得上新生?

完婚後,知秋隨昭萍來到上海,被李公樸先生介紹到《申報》“婦女補習學校”和“山海工學團”當了日語教員。昭萍當時也在這些學校兼任“新聞速記”等課的代課教師。

數月後,兩人一起回漢拜望父母。

昭萍夫妻的回家讓靜嫻無比興奮,看到葉知秋一表人才,濃黑的雙眉、直挺的鼻梁、雙目閃爍著睿智,舉止穩重、出言精準,她已從內心認可。

她一邊叫和尚到武漢大學去叫回昭瑛和昭舫,一邊讓人回鄉通知老人和在鄉下休養的昭琳。原來昭琳一月前不幸患了眼疾。廣誠曾為她到處求醫。後來遵照一位老中醫的囑咐要她在“青山綠水中靜養”,不得已要她申請了休學,送她回了鄉。

廣誠見了女婿,也不由從心裏認同了女兒的眼力。他客氣地收下了知秋為他買的“英納格”金表。但家裏跑來這個身無幾文的“外人”,居然娶了他的昭萍,確實叫他腦子轉不過來。

他最愛的女兒的婚姻怎能這樣“馬虎”呢?他把記憶中說媒的理了一遍,哪個沒有富裕的家庭和社會背景呢?昭萍怎麽這麽不順他的心呢?他甚至懷疑自己去上海時進了昭萍布的局,讓自己從此蒙在了鼓裏,想起來他氣又要上來。不過細想又不像啊!昭萍根本不知道自己會去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的嘛!退一萬步,就算她對她媽說的陶公子“娘娘腔、小男人氣”她看不上眼,那也不該嫁個朝鮮窮光蛋吧?她難道不知道武漢人怎麽看待朝鮮人的?誰知道江湖上會不會背後恥笑他女婿是“高麗棒子”?他越想越亂,一點頭緒都沒有,而且昭萍又一次“先斬後奏”,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裏,又一次“壞了規矩”,更是讓他耿耿於懷。

當天晚飯,他勉強接受了知秋的敬酒。飯後卻做出一個叫昭萍難堪的決定。他說昭萍已經出嫁,不能再住在家中(盡管弟妹的房間都是空著的)。他為他們在“大智旅館”三樓專門預備了一間房。

昭萍卻立刻讀懂了父親的內心。況且以前隻聽到過出嫁女兒“除夕不住娘家”的風俗,父親這樣是明顯故意的冷漠與歧視,讓她簡直受不了。她頓時麵露慍色。知秋懂得識大體,馬上答說“好”,把昭萍拉到一邊,說這樣我們還更自由,免得拘束。昭萍也想到畢竟麵對的是父親,母親還等著與她享受更多團員的歡樂,此時隻有“忍”最合適,便妥協了。而且默應了母親代父親表達的一項特殊請求,即除了對昭萍的師父王興漢外,對其他人、甚至對鄉下的祖父,都不說葉知秋的國籍,隻說他是東北人。

那年頭,東三省流亡內地的落難同胞,遭受著日本鬼子帶來的苦難,無論怎樣貧窮落魄都不會遭人歧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