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日租界

昭萍夫婦遊曆武大後,又回漢陽老家看望了爺爺。回漢後,昭瑛和昭舫去上學了,隻有昭琳、昭誠在家中。

小弟昭誠對姐夫說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一天,他忽然問起了一個他久藏於心的問題:“日本人吃的飯和我們是不是一樣的?”

一向不苟言笑的昭萍都忍不住笑了。姐弟們笑夠了,昭萍決定到帶弟妹到日租界去吃一回料理,順便讓知秋一覽漢口所有的租界。昭琳眼病已有所好轉,昭萍說服她戴了一副茶色鏡同去。

與“通成”隔街相望的天津路原屬於英租界,大革命英租界收回後,現在是漢口第三特別行政區,仍舊不失高貴潔淨,向漢口人展示著傲慢,所以人們差不多很少到這邊來。

昭萍帶他們順街向江邊走去,經過原來的英領事館時,她特地給昭誠回顧了一些當年向英租界衝鋒的激動人心的往事。

知秋道:“聽說英國人來得最早,所以英租界要比其它租界的建設要早差不多半個世紀,在漢口人眼裏是最傲慢和霸道的,是不是?”

“因為英國人在漢口做的壞事最多了,比日本都厲害。日本人是陰險猥瑣,像偷著幹壞事的流氓。英國人則一邊開槍殺人一邊還道貌岸然。”

“現在隻剩法、日兩國還有租界。”昭琳說。

“不錯,漢口的五個租界給人印象是不同的。現在我們進了原來的俄租界了,它講究豪華幽雅,至今還住著很多白俄。”

“喏,前麵就是法租界了!令人費解的是,所有列強都刻意在租界表現他們的高雅文明,唯獨法租界毫不顧忌地展示西方的那種花天酒地和奢靡。”

她的知識和見解讓昭琳吃驚,同是漢口長大,自己卻熟視無睹,真比姐姐差遠了。

一路氣派的不同風格建築展現著在這片土地上的列強印記,也提醒著他們漢口曾為國家分擔的屈辱,以及它成為新興現代化城市的重要原因。

從原德租界沿江馬路就可看到,日租界江邊醒目地停泊著多達5艘掛著膏藥旗的軍艦,虎視端端地對著中國的這個內地城市,展示他們時刻準備將這裏變成戰場和焦土的野心,讓昭萍一見就想起“一·二八”的傷痛,仇恨就要湧上來。她忙帶他們轉向內街。

日租界顯然比華界多數地方要清潔工整,但又透出掩飾不住的粗俗與張揚,讓人覺得隻是對英法的模仿。看到穿著木屐的浪人和女人走在街上,知秋不由想起自己的淪陷的故國,他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對昭萍說:“去找間大點的料理店吧!”

靠“兩國街”兩側,中式的、日式的小飯館一個接一個,吸引了很多華人來這裏就餐。這一帶有“和記蛋廠”、“燮昌火柴”等幾個大廠,在街上吃飯的工人、職員也很多。與華界那邊相比,其人口密集和繁華又別有一番特色。昭萍拉著興奮的昭誠,眼裏卻掃描著這些街道,她看到了不遠處的日本巡捕房的膏藥旗,忍不住默想起父親給他講述的青年時在漢口被人欺騙侮辱、艱苦地賺到第一個銅板的情形。

昭誠還在讀高小,他從小在溫飽之家一碗米長大,一身都充滿著大兒童習氣,懵頭懵腦地麵對世間萬物。雖說他也對侵略我東三省的日本充滿敵意,但對異國情調還是十分好奇的。他極少來過日租界。跟著大姐走進一家頗有規格的地道的料理店,有機會開開洋葷,吃日式飯菜,身處日式小屋,坐塌塌米,見識穿和服的女侍者,都讓他感到特別新鮮。

也許因為知秋一口純正的日語,一位臉上粉塗得如同鞋襯厚的日本藝妓錯把他當成了日本人,竟當著昭萍的麵就搔首弄姿。昭萍很反感。知秋眼看這頓飯吃著吃著減少了味道和歡笑,皺著眉頭把那日本女人打發走了。

隻聽昭誠說:“不好吃,生魚片的芥末衝鼻子,‘壽司’還比不上我們‘通成’的燒麥。”他這句話竟把所有人都逗笑了,氣氛又變得活躍起來。昭萍忍住笑說:“不合小弟胃口是嗎?你應該了解各種飲食,將來好幫爸爸啊!中國講究‘色香味’,日本人講究的‘色形味’,你看是不是這樣?”昭誠認真地問道:“那就是說,日本菜要用眼睛吃?”大家聽了,又都忍俊不住哄笑起來。

兩個日本小孩忽然拉開門進來,大的是個女孩,十來歲,小男孩大概隻有六七歲,都穿著和服,看上去十分可愛,也許是發現走錯了門,一臉愕然,然後道歉。

昭琳說:“這兩個日本孩子還真懂禮貌。”

這時一個戴眼鏡、穿和服的日本男人跨了進來,拉住兩個孩子的手,向知秋彎腰道歉。然後兩人寒暄了幾句。日本人仿佛想起了什麽,問起了漢口的幾條街道,知秋便向昭萍詢問後,盡自己這兩天的見聞一一回答。日本人又問起銀行和商會,知秋答不上了,弄得幾個姐弟漢語日語交錯討論回答。

昭萍見這日本人麵善,不好意思讓他老站著說話,就請他坐,日本人則仿佛覺得時間太久了,連忙告辭,牽著兩個小孩走了。

這家人給他們印象很好。昭琳說:“看來日本人也有好人。”

昭萍道:“是啊,我們中國不是也有很多壞人嗎?剛才那幾個日本人不也有很多優點嗎?至少比我們漢口人講禮貌得多。我還知道,日本人特別珍惜他們先人留下的美,這都是很可貴的。那些侵略我們東北的是日本的軍國主義分子,可惜,他們在把苦難強加給我們中國時,也要把日本人民帶上災難。”

知秋提醒道:“這裏不談這些,回去再說吧!”

在料理店的樓上一間臨窗小房裏,宗芳武彥目送曾家姐弟四人走出店門,用視線跟著他們向法租界方向走去,直到完全看不到。

羽田征太走近他身後說:“我可以肯定他不是他們說的滿洲人。他的東北口音裏帶有我們日本人的後顎音,而他和我對話時日語純正,甚至帶出了點長崎的‘肥築方言’,我絕不會聽錯的。支那人日語說得再好,像熊道昌、三菱洋行的高雲清,仔細聽都能聽出來。”宗方喃喃地說:“也就是說,曾廣誠將自己的愛女嫁給了我們日本人,對外說是東北人,你說他究竟知不知道真情?”

羽田幹笑了一聲,“這已經無關緊要了,你的消息真靈,讓我佩服。”

“我也是偶然看到他們來了大日本租界。哎,我想,如果曾廣誠蒙在鼓裏,那這張牌到時候再幫他亮出來,他會在他的那些仇日同胞的心目中一落千丈;如果他本來就心知肚明,更說明他是一個善於找後路的商人。既然他能容忍日本人當女婿,那麽進一步爭取他為我所用是完全可能的。”

“嗯,你說的後麵這條,倒很合他的性格和成功之道。”羽田卻有些得意,他真希望如宗方所說,在他計劃“親善”名單上的曾廣誠沒把“大日本”當作敵人。

“從‘漢口和善公會’裏派個支那人去證實一下吧,有機會可以把他拉進‘同善會’。不過熊道昌辦事不行,他那麽行事得不償失。陸宗漢怎麽樣?”

“可以,他是地道漢口人。不過他去宜昌了,過幾天才能回。等等吧,反正不急。如果探不出來,還可以叫那群剛從滿洲來的浪人們,他們不是私下怨恨我們不給他們發泄的機會麽?由他們去製造個小型的事件,試下曾廣誠對大日本的態度。”

誰也不會想到這個有特殊任務的日本“商人”為了摸摸“通成”女婿的底細,竟急匆匆地將自己幼小的兒女也派上了用場,甚至讓昭萍夫婦也消除了戒備。

善良的人怎可能處處提防到,因為這個世界有些人根本不懂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