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當上小茶房
按照漢口的習慣,多數商家店鋪都要過了元宵節才會開門。不過也不盡然,“大智茶館”就是例外。廣誠進洪門兩天後,譚襄農將他帶到那裏,介紹他在姚掌櫃手下當了茶房。
按規矩,茶房是沒有固定工餉的,可姚掌櫃認譚襄農的麵子,給他一月600文,幾乎值一石糙米了,還包飯,可見師父這個保人的地位非同一般。其實,這個茶館和附近的“丹桂茶園”都是掩護“弈茗山”活動串聯的場所。茶館內連同廣誠就兩名茶房,廣誠拿工錢是對另一個茶房三貴保密的。
“大智茶館”在如壽裏口街角上,是個兩層的磚木茶樓,坐北朝南,兩麵均無牆麵街,坐在裏麵喝茶可以隨時看清兩條街的事。從如壽裏那邊進來後,左手就是櫃台,裏麵有六張茶桌。出後門是一個沒有廂房的四合院子,在正房、即茶樓的後牆外搭了個瓦棚,把院子占了一半。瓦棚內是燒水的爐灶,還放著幾口水缸。院牆邊堆著柴禾,有個通街的側門。街上那些專靠賣水為生的挑水工們從江裏挑來水,就從這個門送進來。水在缸裏用明礬澄清,依次取用。院北的廂房也是兩層的木樓,住姚掌櫃一家,樓下是廚房,並住做飯傭人劉婆,也有門與院子相通。但掌櫃的家人一般不從前麵茶館出進。
茶館的樓下接待普通客人,稱普通席。靠裏牆還有幾張茶幾,配靠椅和躺椅,泡上等茶。樓上是幾個雅座小間,有窗戶臨街,等級更高一些,隻用來接待特殊客人,像“丹桂茶園”的最大東家劉皖卿等。譚襄農有時也會去樓上喝茶。
茶房的職責是後麵燒水洗碗,前麵服侍客人。從清晨開門直到半夜打烊,兩人根據忙閑可換著休息。
廣誠從此搬到了茶館,每天要後半夜客人都走光後,才把兩張桌子拚起來睡覺。
姚掌櫃長得精瘦,送走襄農後,就把廣誠叫到櫃台前,交代茶館的“三茶”規矩,即按吃飯時間分開為早茶、中茶和晚茶。比方喝早茶的過了中午,就要另付中茶錢了,稱為“換茶”。
姚掌櫃叫廣誠進櫃台裏麵,指著櫃前的一排放茶葉的、青花釉下彩的瓷罐說:“我們這裏用的茶葉多是毛尖夏茶。毛尖便宜。夏茶耐泡,第一道水香,第二道出味,第三道濃,喝上四五道還餘味無窮,茶客都喜歡。這差不多的客人來,你就用這上麵大壇子的,看著:手抓這麽一撮,鋪滿蓋碗的底子,也可以還厚點。我要是說了:‘這位爺喜歡喝濃的,’你就再加這麽一點,手拿高點往茶碗裏慢慢篩,讓他看得見。看清了,加這麽點,莫加太多了,劃不來!這櫃台底下的、這個有鯉魚的清花壇子裏,是上好的雨前茶,是沒出閣的丫頭子用嘴尖采下來的,是像你師父那樣的貴客才泡,不叫你動你不要動。這個有鳥唱枝頭的的,裏麵也是嫩茶葉,也是春茶,不過不是雨前茶,要差一點。聽到我叫你‘上好茶’的時候,還有我叫你送到樓上去的茶,你都用這個。櫃台邊板子上寫的上等茶的價,就是指的這個茶。記著,泡好茶的碗要用那有金邊的細瓷青花蓋碗,不是我手裏的這種。還有兩個老茶客喜歡自己帶茶葉來,隻用茶館的開水。你也要一樣招呼,不過茶錢照收,一文不減。”
廣誠問:“敢問老板,剛才那兩個大爺,要三貴師兄泡‘三碰’,是哪個罐子的茶葉?”
姚掌櫃眉頭舒展,答道:“這裏學問多了,你要慢慢學。這是把紅梅、香片、珠蘭三樣合起來泡,漢口人把這叫‘三碰’。我們店小,不去備那麽多花樣,泡的是**、毛尖、茉莉。那位大爺是在請另一位喝茶,特意高抬那位,自比作周文王見薑子牙,三次才碰到:‘三碰’。要是有人開口‘渭水河’,也就是賣弄著說這種茶,文王渭水逢子牙嘛!聽過這故事的吧?封神榜啊!是那個有戴鬥笠釣魚人的壇子,配好了的。”
廣誠使勁地記在心裏。
“當茶房,眼睛和腿都要勤,看到客人喝了,要上去添水,添以前要先說一聲:‘給您駕添茶了’,記得千萬莫說‘添水’啦,不好聽!有些人喜歡慢慢品,他會叫你等一下再添。添水時要試著壺嘴先放低點,試著點力,手慢點抬,水出慢點,不然會倒到桌上,弄不好衝到客人的衣服上,那是要扯皮的。以前我這裏就有個茶房惹了禍,被我趕了的。我可醜話先說前頭,你師父跟我有交情,但你要做得不好,照樣走人!”
廣誠趕忙連連點頭說是。
開門營業的茶館不多,年後出來坐茶館的卻不少。這也不奇怪,不要說做工的都已經過完節上了工,就是那些有錢有閑又喜歡社交的主,也好像覺得茶館裏喝茶比在自家喝要香,姚老板的生意因此也就特別地好。忙起來時,姚老板還親自上前和客人搭腔和在後院背著客人幫忙搭個手。
做了一天,廣誠覺得不難適應。鄉下人本來就沒有什麽架子要放下,服侍人也沒有什麽不自在,覺得一切都很自然,遇到客人誇上兩句和給小費時,還有一份特別的欣喜。
次日一早,街麵上又有幾家茶園開門接客。 姚老板仍然以平靜的微笑審視著遠近內外。
一個小男孩提著個籃子進了茶館,將一捧用荷葉包著的幾個包子放到一張沒有人的桌上,又給另一張桌子上的兩個客人放了兩包瓜子,接了這兩個客人的錢,就出了茶館,往別的茶館去了。廣誠走到櫃台前,指著放包子的桌子問道:“請問老板,那張桌子不是空的嗎?”
姚掌櫃又笑了,說:“這是個老茶客,一會就會來了,那提籃賣早點的小伢,曉得他每天坐那裏,已經把他要吃的東西擺上桌子了,任他吃,吃多少算多少錢,剩下的他會來收去。”姚掌櫃刹住話,“哎!那邊那個把蓋碗和碗座子推倒一邊了,這是要走了,去收錢!”
廣誠正過去收茶錢,另一個茶房三貴竟搶先一步趕過去收了,卻把收碗擦桌子的事留給了廣誠。
姚掌櫃皺了下眉頭,把兩個茶房都叫到跟前,放低了聲音說:“三貴,你說了好久,說忙不過來,我這才加了個人。你們兩個以後不消為小費打裹,就兩個人,未必還要等晚上來平分彩頭?以後一個人管三張桌子。樓上的嘛,哪個送上去的歸哪個收。其餘添茶燒水的事不分,都放勤快點!”
兩個人都點頭稱是。原來姚掌櫃看清了,三貴搶著收茶錢是因為那個人小費給的多。廣誠初來,還不懂這其中的奧妙。三貴被點破心機,悻悻地離開了。姚掌櫃轉過臉對廣誠說:“你師父說你老實,果然是的。你看我這板子上寫明了茶錢,多出的就是他給茶房賞的小錢。你莫學那些老油子,不給賞錢就不給臉色,茶客最討厭那樣的茶房了,那會把生意攆走的。”
廣誠誠懇地點頭說:“老板放心,廣誠曉得的。”
姚掌櫃轉過話題,指著一張桌子問道:“你說說,那兩張桌子上的客人的蓋碗怎麽沒有茶碗座子?”
廣誠回答:“茶客要是先付錢後喝茶,上茶時就將茶碗座子收走,沒有付錢的就不收走。”
姚掌櫃點了下頭:“記住,不能賣抬茶,你還有些麽事冇清楚的?可以問。”
廣誠問:“正想問老板,那邊又有些茶館開門接客了,怎麽裏頭還有說書、賣吃食的?比我們熱鬧多了。”
姚掌櫃再次笑了,“你真是一點都不曉得茶館的名堂。漢口茶館有‘清水’跟‘渾水’。在渾水茶館裏,是可以又賣吃食,又有唱戲、說書、皮影戲的,那邊的‘丹桂茶園’還唱京戲呢!靠那邊還有幾家有打牌賭錢的廂房。但有茶客愛熱鬧,還有茶客愛喝杯清靜茶的啊、邊喝邊看點書報的啊,借茶館商量點事情、會友談天的啊!更不消說那些扯和解勸、拉纖說媒的,都不喜歡說唱吵鬧,懂了嗎?我們‘大智茶館’是清水茶館,是隻賣茶的。茶客喝得清靜,舒服,這樣一些好茶才品得出味哩!你看現在過年沒幾天,渾水茶館還沒開張,我這裏就每天差不多坐滿了。”
廣誠又小心地說:“廣誠人笨,以後做得不對的,麻煩老板多多提醒。還想問,可以讓街上賣瓜子花生的小販進來嗎?”
姚掌櫃咳著嗓子點頭說:“可以讓他站在門口賣。客人要東西時送進來,就像剛才那個伢一樣,但不能進來了不走。流浪賣唱的,要是喝茶的客人召喚,也讓他站在門口唱,碰到下雨天,穿得不那麽破的,也可讓進來站在茶桌前唱一番,領了賞錢,便快點要他們走路。還有那些說書的,都是些‘糍粑屁股’,進來了見客人聽得過癮,就不想走了。門口也會圍滿聽白書的,不好做生意。所以要晚上才讓進來,莫忘記了,他們賺的是要向店裏交兩成的。”
廣誠點頭,又問道:“還問老板,遇到討飯的怎麽辦?”
姚掌櫃皺了下眉頭:“有些有喝茶的打發就走了。有些冇得人理,又站在門口不走的,就給兩文小錢打發算了。不可憐,他也不會出來討飯。要是帶著兒女的,還要多給兩個。不要惡著麵孔趕人,當心結了仇,他們會找一大幫叫花子來鬧場子的。”
廣誠便在茶館做下來,他很快體會到,這裏收入要比蜜餞作坊裏強多了。聽說客人往往需要使喚茶房跑腿,去幫忙傳信叫人,上瑪領事街買報和買吃食等。這一般會賞給小錢,聽掌櫃說,小費是茶房的主要收入來源,一個月下來,小費還要高於工錢,那樣一個月要當蜜餞作坊兩個月!姚掌櫃為人又和氣,不把他當下人。廣誠感到舒心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