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進洪門
終於又到了年底,曾家兄弟第一次可以回鄉了,這一天早就讓戀家的曾家兄弟們翹首盼著。淘氣還專門來約過他們,告訴說現在有了專門載人的搖槳大木船從歸元寺後直達鬆林嘴,再不用在沿途每個碼頭一一停留裝卸貨,也不用像以往那樣每停個碼頭交一回船錢,遇到快的船,一天一晚就可到家。
回鄉前,廣誠和廣智一起去茶館拜望了譚襄農,又跟著師父去他的家裏拜見師娘。臨走,譚襄農拿出五元鷹洋,讓廣智、廣誠帶給他們父母。這讓他們吃了一驚,這是譚襄農在巡捕房當差一個月的薪餉,他們一年多也沒存下這多。兩人再三推辭。譚襄農卻說,他對曾家怎麽報答都不為過,這是叫他們帶給二位老人的,兩人隻好從命。
根據師父的囑咐,廣誠在回家前就告訴田管家,年後他不再來了。這讓田貴義十分惋惜。他從去循禮門那天起,就更加對廣誠刮目相看,知道也不便強留,猜想廣誠必定是到童少爺那裏去了,於是客氣地叫廣誠一定常回來看看。廣智、廣瑞則表示過年後還是回作坊做工。
廣智、廣誠回家後,曾紀奎一下還清了大部分債務,年關不用四處躲了。這可是他好多年沒有過的輕鬆舒暢,也讓他在灣裏大大地露了一回臉,逢人便主動招呼,然後自誇兩個兒子孝順。紀奎夫婦倆甚至想到了給廣誠成個家。廣誠推說再過幾年,等還完債、買了地、買頭牛再說。
窮人過年實在沒有什麽特別的喜慶。廣誠沒成家,年後更顯得無所事事,過完初四,就一個人提前返回漢口。蜜餞作坊還沒開工,派有兩個無家可歸的人留守,廣誠的提前到來竟讓他們十分高興。
廣誠挑了一挑子地道的蔡甸塘藕和新鮮菜蔬,兩隻雞,還帶著父母的千萬句感謝,送到師父家中。譚襄農很是高興,叫師娘給廣誠泡了茶。廣誠坐了一陣,欲告辭。譚襄農卻道:“別忙,廣誠,我想問你,你這輩子是如何打算的?”
廣誠回答:“廣誠年輕,隻知道該先掙些錢,孝敬父母,他兩老人家苦了一輩子了。別的我什麽都還不懂,想聽從師父教誨。”
“這種世道,你以為在漢口就可以混出頭嗎?”譚襄農又問。
廣誠老實地答道:“我也不曉得怎麽好,還不是把自己養活,給爹娘掙錢買點地,往後混不混得出頭,就隻有看命了。”
譚襄農喝了一口茶,放下蓋碗,雙眼盯著廣誠說:“你知道師父為什麽在法租界當差嗎?”
廣誠搖了搖頭。
譚襄農說:“為了報仇!”
廣誠雖然知道師父一定有神秘的過去,但是聽他說了這句話後,還是吃驚不小。譚襄農接著說:“但我不是報什麽私仇,沒有誰和師父有私仇。是清政府和天下人有仇。”
他開始激動起來,滿腔的熱血上湧,竟忘記了眼前的是識字不多、少聞國事的廣誠:“廣誠!你說百姓們為什麽這麽苦呢?老百姓都窮幹了!蔡甸每年路邊餓死的人,你還看少了麽?這是滿清王朝腐敗透頂造成的呀!大清氣數已盡了。你也聽說過吧,洋人,甚至小日本都敢隨便欺負我們!《馬關條約》喪權辱國。庚子年,八國聯軍攻占天津北京,簽訂《辛醜條約》,我們華人忍受了怎樣的奇恥大辱啊!這租界,什麽都得聽洋人的,他們可以隨便抓殺華人,這可是在我們的國家、在我們祖宗留下的地方啊!廣誠,你聽說過戊戌變法、百日維新嗎?那都是為了救我們民眾呀!可是清王朝不讓,反而大殺這些誌士。我的朋友沈藎揭露了他們賣國,被抓去打了二百多棍,骨肉都被打爛了!他一聲都沒吭。慈禧又令用繩子將他勒死。多慘哪!哪裏把人的命當命哪?師父就是要為這些犧牲的兄弟報仇。我譚襄農這一生注定造反!唯有推翻滿清,誅殺妖婆,才能驅除洋虜、洗我國恥、振興我民族!”
廣誠半懂不懂地聽著這些大逆不道的謀反之詞,不但沒有害怕,反而從內心感到一陣暢快。特別從他崇敬的人口中說出,更讓他覺得無比激動。村野匹夫們早就對貧窮、對官府的橫暴忍無可忍了。譚襄農此時已經忘了注意廣誠的反應,一口氣詳細講述了當時的新堤起義和自己逃亡的經過,把他這多年的經曆和體會滔滔不絕地和盤托出。“廣誠,我是清廷懸賞捉拿的亂黨要犯。我說的這些,你說出去,可就要叫我砍頭的。”
廣誠道:“砍我的頭,我都不會說出去。”
“是的,師父信得過你的。我剛才說這些你能讚同嗎?”
廣誠點了下頭,“我聽不懂那麽多,但是聽得懂師父是在說,我們這麽苦,都是滿清弄的,所以要反!”
譚襄農點頭讚許,接著說:“廣誠,我並不要你也像我一樣亡命。在江湖上,也一樣能幫革命黨,平日照樣做自己的事,但是需要時則不惜性命,你怕死嗎?”
廣誠憨厚地說:“人哪有一點都不怕死的,但是隻要值得,我就不怕。廣誠跟師父幹!”
“好,師父就要你這句話!不過你得先加入我洪門‘弈茗山堂’,幫中稱之‘入圈’或‘出世’。你要立下三十六重誓,並承諾守幫規二十一則、十禁、十刑,凡山堂會內機密,絕對不許外傳,連父母妻子都不能告訴,否則就要受幫規懲戒,輕則重打,重則死於亂刀之下,你可想好了。”
廣誠疑惑地問道:“洪門的事,以前廣誠也曾聽人說過的,隻說是‘順天行道’。廣誠當然相信師父會帶我走正路。不過我有點不曉得的,要師父點撥:我聽說洪門中雖說有很多仁人誌士,卻也有不少豪門富紳,還有些地頭強人,盜賊流氓,要是聽了他們的,就要去做傷害天理的事,那我該怎麽辦呢?”
譚襄農讚許地點了下頭,“洪門自創辦後,有前、中、後五祖為‘反清複明’拋頭灑血,到現在快三百年了,人員、山堂眾多,自然人很混雜的。但中窮人更多一些,洪門講究兄弟義氣,無論到什麽地方,走投無路了,隻要對上切口,都會有洪門內的人給你飯吃,鼎立相助。雖說四海之內都稱為兄弟,卻也不容任何兄弟行有悖道德之事,這‘三十六誓’中和‘會規’中都說得清楚。洪門有嚴格的戒律,會員每人自有自己的龍頭和四大盟兄,不會要你盲目聽令。至於你,今後隻需聽令於‘弈茗山堂’。我是你保舉人,也叫成兄,紅令中就有‘身家不清問成兄’一句。你放心,本山堂的宗旨是推翻滿清,聽命於‘日知會’。須知連孫逸仙都是洪門中人、他的恩兄鄭士良還是洪門的龍頭大爺哩!”
廣誠並不知誰是孫逸仙,但他聽師父用崇敬的口吻說到這名字,知道一定是了不起的好人。
譚襄農告訴他,其實幫會的人也分為“清水”和“渾水”。像師父這樣的就屬“清水”,講究江湖道義,不偷不搶,不取不義之財,成員有從富商到做活吃糧的工人、扁擔、小販、手藝人等。而渾水則是那些抓拿吃騙、恃強淩弱、胡作非為、以暴力行走江湖的人。
師父對他接著說出最重量的暗示,入了洪門,師父才好為他作保,有些行當,沒有成兄介紹是進不去的,就算進去了,遲早也都要吃虧的。
廣誠再無猶豫了,師父確實是在為他好,他深信跟師父行事,肯定都是順應天意的,便鄭重地答應下來。
初九那天,廣誠在師父的帶領下,和二十幾個新會員一起,在一偏僻的三合院內,將客廳充作“啞巴窯子”,宣誓成為了幫會的下級會員(俗稱“草鞋”),是“通”字輩。盡管這些人加入洪門各懷各的目的,但此刻全都歃血宣誓傾覆滿清政府。已大大簡化的儀式花了差不多四個時辰才完成。每人領到了一張稱為“腰平”的會員證書(他們下級會員的又俗稱之為“八卦”或“八角招牌”)。每人還得到指令,回去後須私下將會規和切口(暗語)一一背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