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元宵節相識王興漢
法租界是五國租界中唯一放肆展示西方生活花天酒地那一麵的租界。法租界茶館的茶客便不同於漢正街、前花樓一帶老城區,那裏大多是水陸辦貨客商和幫閑們;也不像靠河沿江和鐵路邊的茶館,是扁擔們居多。這裏三教九流,人員混雜,充斥著有閑氣氛,也正是譚襄農這樣的革命黨人秘密聯絡的好場所。
廣誠上工才幾天,就到元宵節了,濃鬱的節日氣氛一直滲透到法租界內。這天下午,舞龍的隊伍在沿街表演,在一家家店門口舞,直鬧到給了賞錢才肯離開。鑼鼓喧鬧聲不絕於耳,人們都被吸引到了街上,也不把天冷放心上了。
茶館裏,就隻兩個老茶客坐著沒動。廣誠也心癢癢的。聽到靠街那頭又來了一群人在表演《五蝦鬧鰱》,忍不住想將頭探出去看一看。不料一個十五六歲、穿著花布大襟襖子的女孩正在朝店裏衝,一頭闖到他懷裏。廣誠是練武的樁子,紋絲不動,那女孩卻被彈得退了好幾步,險些摔倒。女孩穩住了後,對廣誠大聲嚷道:“你擋在這裏幹什麽?像個死木頭樁子!”街上的人和茶客們見到,一陣哄笑。
廣誠從未和女孩子打過交道,臉一下紅到了耳根,竟說不出話。隻聽到身後姚掌櫃的喝聲:“水蓮,不得胡鬧!你跑到前麵來幹什麽?”
那水蓮將一雙杏眼狠狠地瞪了廣誠一眼,對姚掌櫃嚷道:“爹,他像個死麻布袋子一樣重、擋在門口,把我都撞疼了。”一邊嘟著個嘴、提著裙袍跨進門來,“我要和姆媽到四官殿去看燈,媽說要跟你說一聲。”說完,一溜煙穿過茶堂到後院去了。
廣誠聽見周圍的人在哄笑,低著頭出不了聲。這一陣,他好像浮到了雲裏霧裏,輕飄飄地、不知道這世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這時有兩個客人進來,廣誠才忙定下神,上前招呼。姚掌櫃說道:“廣誠,你泡了茶,到前頭大街上去,叫兩頂小轎子,喊到這裏我來說價。”
廣誠辦完差事,卻見師父忽然進了門,對姚掌櫃使了個臉色,一直就走上樓去,連忙跟去上茶。姚掌櫃隨師父上了樓。譚襄農對他耳語了幾句後,叫來站在一邊的廣誠,低聲說道:“你幫我去送一封信,你到集家嘴鮑家巷、左手第六個門,去找一個叫王興漢的人。那門是個黑漆門,門環是紅的,那裏隻有這一家是這樣的門環。開門後有人問你找誰,你就說‘張良背劍訪韓信’,他回話‘雄信山東會秦瓊’,你就可以說找王興漢了。記清楚了?王興漢有三十來歲,和你差不多的練武的身板。左眉有條疤,就是這裏,細看才看得到。腮上有胡子,黃陂口音。他問你‘哪個叫你來,’你答‘三八二十一’,這是我幫‘洪’字。你問他貴姓,他答‘橫在河裏’,就是說姓王。你就把信交給他,他會給你一塊有花的四方布塊,就可以帶回了。這信萬萬不可丟了,關乎到十好幾條人命哩!一定要帶到。”
廣誠便就要走。姚掌櫃卻又喊住他:“廣誠,你要辦得順的話,回來就順江邊走。四官殿有燈會,那跟前的存仁巷口上賣燈的多。你看看這兩處有沒有你剛才喊的那兩頂轎子。你認得我家煮飯的劉婆的,找到了,就陪太太小姐他們一起回來。”
廣誠一一應了,馬上出發,沿著漢口城堡大步趕路。張總督為了擴大夏口鎮地盤,正在把這土城堡挖掉造路,去年已經拆填了不少,一條坑窪不平的大路正在顯露出來。
大約一個多時辰後,天還沒全黑,廣誠就趕到了集家嘴。這裏是漢口最繁盛的老地段,可以看到漢水沿岸林立的帆檣。順河的河街有一丈來寬,靠河一邊是些吊腳樓,街上行人摩肩接蹱。廣誠和哥哥們來過這邊,還記得前麵龍王廟有多得壓斷街的果行。今天到來,各鋪戶的燈籠已經掛滿了街,有些還高高地吊著燈籠串。
廣誠拐進了鮑家巷,卻感到出奇地冷清,完全沒有一點過節氣氛,這讓他多了個心眼。他找到那個紅門環的門,拍了好幾次,門才開了一條縫。裏麵伸出一個人頭,問:“你找誰?”
廣誠回道:“張良背劍訪韓信。”
那人立刻答道:“李逵下山遇戴宗。進來吧!”
廣誠一聽不對,吃驚不小。不想那人已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使勁往裏就拖。門便有一半開了。廣誠就看到裏麵有官兵樣的人正衝過來,他慌忙使勁一把將那人拽出了門外,順勢一腳將那人跌翻在地。不料巷子口又閃進來一個人,想從背後抱住他。廣誠機靈地一閃,接著使出性烈剛猛的炮拳,一個“獅子張口”開路,接著一個“梅鹿臥枕”抽身,將那人也打翻,撒腿就跑。就這一會,聽到已有三四個人在後麵跟著追來了,喊著“抓亂黨”、“站住,不然開槍了”。
廣誠哪裏經曆過這些事,嚇得隻顧硬著頭皮大步開跑,生怕槍打來了。衝到外麵河街上,卻不知哪裏恰好出來一個老頭,挑著一個裝滿了燈籠的擔子,讓過了他後,就地將擔子一橫。那幾個細作剛好追到,被擔子一攔一拌,燈籠撒了一地,四周又都是人擋著,要抓的人卻跑不見了,氣得破口大罵。廣誠趁機一溜煙跑進了旁邊半邊街,又一口氣胡亂拐了幾條巷。再回頭看,追的人倒是沒有,自己卻也認不得路了。
他怕官兵還在找他,不知朝哪裏走才好。忽然後麵跑來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頭頂門留著一撮“衝天炮”,左右兩邊還有兩根“歪毛”小辮,低聲對他說道:“嘿,跟我來!”
廣誠雖有些疑惑,但見是個小孩,也就放膽跟著他走去。跟進了側邊一條小巷,才認出是到了花布街。自己有些曉得路了,心裏一下踏實了很多。迎麵走來一個女人,一手牽著個四五歲的、頭上留著“鍋圈”發的小男孩,一手提了個鯉魚燈,低聲對廣誠問道:“你到鮑家巷做什麽?”
廣誠見是個帶小孩的女人,便放心地答道:“張良背劍訪韓信。”
那女人回道:“雄信山東會秦瓊。你找誰?”
廣誠說:“王興漢。”
女人輕輕說:“跟我來。”
廣誠跟著女人折回,沿花布街向河邊方向走,商鋪又越走越多了。女人將他帶到一家很大的院門前,門兩邊都是考究的商鋪門麵。廣誠沒有細看,就跟著那女人走了進去,見好像是有幾層院落的大戶。女人帶他進了第二層院,叫他站等著。
廣誠看了看四周,是自己這輩子還沒見過的了不得的氣派,顯然是大富戶人家的府邸。不多會,一個壯漢從側麵的一個小門走了出來,外貌口音都如譚襄農所說。兩人對上切口,他知道這就是王興漢了,便把信交給他,一直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興漢將廣誠帶進廂房內,給了他一塊繡有青山的小方巾,算是回執,自己就著門口的燈籠站著把信打開看了,說道:“好兄弟,難得你冒這麽大的危險,還差點叫官兵抓了。這信要緊得很哪!上月,武昌我們有弟兄遭難過後,這邊風聲就一直很緊。昨天清晨,我看到鮑家巷有生人晃來晃去,不曉得他們底細,就連忙躲了。下午叫我堂客帶伢們回那邊打探,嗨,官府的人已在我家守著了咧!正像信上說的,‘日知會’出了叛賊,武昌漢陽都抓了人,漢口該躲的要趕快避一避。剛才你的事我內人都告訴我了,那挑燈籠擔子的老人家和周圍的幾個打鬧台的都是自己人。好,這些不說了,還未請教您駕尊姓大名呢。”
廣誠正欲回答,忽聽到門外有人說:“我來說吧,這位姓曾名廣誠,就是我對你說起過的那位好漢。”
廣誠吃了一驚,定睛一看,竟是童瑨少爺,連忙拱手施禮。童瑨說:“我看見你站在院裏,看不真切,這才看清果然是你。這是我的家。家父認得衙門的人,官府的斷不會找來,所以我接我師父過來避避風。你以後也可常來坐坐。”
王興漢打斷童瑨的話:“童少爺,現在還不是敘舊的時候,信上要我們趕快通知這些人躲起來。你二位後會肯定有期,今天就不能耽誤了。廣誠兄弟你請先回,這邊的事就交給我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