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自立軍餘黨譚襄農

他師父叫譚襄農,沔陽人,就是那年他在九真山腳下帶回家的那個病人。

庚子年(1900年)閏八月,果如湖北人所說“閏七不閏八,閏八過刀殺”,是個凶年。戊戌變法失敗後逃亡的維新人士唐才常等,籌建了約兩萬人的“自立軍”,試圖趁義和團造成的動**局麵、在安徽和湖北,以“保國保種”勤王名義武裝起事,推翻逃到西安的慈禧。然而,先是安徽的一支秦力山、吳祿貞因起事倉促又兵少不敵而潰散。而唐才常等人也錯誤估價了張之洞、這位被他們寄予厚望的總督大人。後者毫不猶豫地派兵包圍了他們在漢口的住所,又帶兵進入藏在英租界的自立軍總部,逮捕了他和二十多自立軍領導人,在武昌大朝街紫陽湖畔悍然處決。

“自立軍”另一支、“江右軍”統領沈藎,卻不畏血腥鎮壓,聞訊不久仍在新堤鎮毅然發動武裝起義,蒲圻、常德等地也紛紛響應。然而在張之洞的重兵圍剿下,“江右軍”也很快失利,沈藎被迫秘密逃亡。

譚襄農乃是沈藎帳下的一員得力幹將。他祖上幾代是軍官,從小拜師習武,光緒二十五年在武昌“湖北武備學堂”畢業,在學校接受了維新思想,後與沈藎認識、結為知己。

譚襄農拚命殺出重圍時身上幾處受傷、與左右失散。次日知自己已被懸賞追捕,不敢回家,倉皇中,跳上了通順河的一艘蓬船。幸好他隨身帶有些銀兩,便買通船家,欲順索子長河逃去馬口找朋友。哪知一路皆見到官兵在搜捕義軍餘部,隻好藏在船倉,兩整天後才上岸。他人生地不熟,一氣爬上了山,在一座荒廟中度夜。

這正是九真山,山上荊草雜茂,並無人煙。時下又是冬天,天氣寒冷。他傷雖不重,卻又感染了風寒,次日病情加重。餓著又躺了一天後,更覺不支。他勉強再熬了一夜,一早掙紮起來、打著寒戰下了山。

山腳附近人煙稀少,譚襄農拖病狼狽下山,體力已十分虛弱,卻幸而遇到善良的廣誠。所以他後來常說,是廣誠救了他一命。

他對曾家說自己是得罪了官紳被誣告,離鄉出逃迷了路,總算讓曾紀奎安了心。經調養了幾天後,襄農病就好了。根據沈藎臨別“潛伏待勢”的交待,他征得曾紀奎同意後,就以曾家為他杜撰的“娘家親戚”身份,在不遠的永安堡住下來,到私塾當起了教書先生。一邊伺機打聽同黨音信。

為了感謝曾紀奎一家,譚襄農從隨身帶的不多銀兩中拿出大部分,幫廣誠的姐姐廣蓮辦了嫁妝。當時漢沔一帶已連續六年迭遭水災。曾紀奎已瀕臨破產,正為錢發愁,打算將最後兩畝地“以田為質”借錢嫁女。對譚襄農的解囊,曾紀奎夫婦雖很不情願施恩圖報,再三拒絕,怎得譚襄農一片誠心,終於收下。

譚襄農安頓下來後,對曾家的另一報答就是收廣誠為徒。他看到廣誠為人忠厚,身體強壯,決定好好教他拳腳。義田灣曾姓人家本來就差不多都習武。在那個年代,鄉下人練武,都是為了強身護家。他們的三招兩式,無非是些少林“心意把十二式”零星流傳到江湖後演化出的散招。就這樣,義田灣也出了些好漢,蔡甸、永安一帶稱之為“義田十八錘”,按當地土語。“錘”就是拳頭。雖說早先幾年,張總督曾下過告示,禁止民間習武。但山高皇帝遠,灣裏人照練不誤。廣誠八九歲起就開始練拳了,這下有了譚襄農的指點,不到一年,就大有長進,幾個人近他不得。

襄農又親自用小楷默下了“三字經”,在廣誠農活之餘教他識字。廣誠認得的幾個字,就是這麽來的。

襄農為人豪爽真誠,又“知書達理”,所以灣裏的人都尊敬他。襄農見環境安全,便在第二年從沔陽接來了家小,在永安堡一住就是兩年多,暗自繼續打聽同黨的下落。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的一個大伏天,他突然得到噩耗,以記者身份為掩護的沈藎不幸犧牲。當時沈藎設法通過朝廷要員獲得了清政府打算與俄密簽的《中俄密約》的內容,將其在天津《大公報》向大眾揭露。頓時國內外輿論大嘩,民情激憤,終使條約被迫流產。慈禧惱羞成怒,派出密探搜捕到了沈藎,竟不顧“萬壽日(光緒生日)向不殺人”的慣例,令刑部將沈藎“當庭杖斃”。沈藎成了中國第一位以身殉職的記者。

譚襄農聞訊悲痛欲絕,發誓與清廷勢不兩立。他計劃聯絡自立軍舊黨和洪門兄弟,伺機暗殺張之洞。這年秋後,他離開了永安,隻說是去馬口。

譚襄農走後,漢沔地區又連遇了兩個歉收年。光緒三十年,廣智、廣瑞相繼成了家。曾紀奎也終於失去了最後一寸土地,成了身負重債的雇農。全家男人都隻能去富戶人家當長工。同鄉人譏諷他家是“連釘個雀子的泥巴都冇得”。

從此,家鄉對曾家隻剩下饑餓和貧窮,隻剩下日益逼近的死亡。當廣智派力役修鐵路後,帶回了漢口的神話。曾紀奎又聽說其它灣子有同樣窮得活不下去的人進城務工、過年返鄉時好像換了個樣,在鄉集招搖過市,給家人帶回錢和城裏的稀罕物品。這些在鄉下人口中傳播,到曾家人的耳中時已被成倍放大。

城市是遍地有錢的地方嗎?城市給曾紀奎一家帶來的幻想,隨著生活越來越朝不保夕而一天比一天演變得燦爛。紀奎夫妻終於下了決心,讓兩個年輕力壯的兒子到漢口尋求出路。廣智、廣誠大為興奮,臨走前給父母發誓,不混出個人樣,決不回來。

廣誠來漢口,就一直朦朧地懷著能碰到師父的希望。淘氣的消息讓他喜出望外。等到 “逢九”那天,他求田貴義晚飯後準了個假,還賒了點糖蓮子和京果(在工錢裏扣),晚飯後匆匆往法租界方向走去。

“田記蜜餞作坊”離法租界不遠。廣誠順鐵路走到大智門車站,拐向瑪領事街,就問到了如壽路。這條路與瑪領事街平行,跨過法租界的邊線指向鐵路。在法租界內一側分布了一些小店茶館,出了租界的那頭則有些煙館、棧房、澡堂和帶賭場的茶樓。廣誠問起“大智茶館”,原來就在租界內一側的如壽裏口拐角上。

到茶館門口,廣誠竟一眼就看到了師父,穿著一身古怪的衣服,正在裏麵喝茶。他心頭頓時一熱,走進上前叩頭便拜,“師父!”

譚襄農大為驚喜,攙扶起廣誠。廣誠指著他的衣服問:“師父,你這是……?”

譚襄農笑了一笑,喊了聲:“堂倌,茶!”叫廣誠坐下,說道:“好廣誠,都長這麽壯了。都三年多了吧?你還拿東西來做什麽?我眼下在法國巡捕房混飯吃,以後再給你細說,有空還帶你去我家坐坐。”他把住地告訴了廣誠。接著問:“說說你,你家老人和家裏怎樣?來多久了?住在哪裏?在哪裏討生活?”

廣誠便將師父離去後自己家的情況和進城後的經曆講述了一遍,譚襄農很仔細聽完後說:“一月六鬥糙米,太少了點。淘氣一個月都有八鬥糙米,不過隻管一頓飯。哎!你本來以為來漢口就可以很快掙到錢給家裏還債是不是?但是照你現在說的,收入這麽低,怕三年五年都難得出頭喲!我說廣誠,你進了城,還不能算城裏人,也不是說你學會防著城裏人不上當就夠了,你還要多張些見識,看清這個世道,學些真本事,將來好成家立業,孝敬你的父母。千萬莫想一步登天,開頭吃點苦、受點累都是免不了的。”

廣誠注意地聽著師父的話,他何嚐不是這樣想呢?他來漢口,比他的哥哥更想見識外麵的世界,而且抱有更多讓自己的渾身的力量施展出來、改變自己貧窮命運的願望。所以,他從來就沒打算長久在蜜餞作坊做工。不要說收入低、強度大,每天簡單重複的工作也讓他覺得太單調了,哪裏談得上開什麽眼界?更難說什麽成家立業。但是漢口找點營生那樣難,又怎麽不叫他灰心呢?

譚襄農卻是對廣誠懷著兄長般的關切的,廣誠不僅曾救過他,而且他的樸實、善良讓他喜愛,自然生出幫助他、幫助曾家改變困境的責任心。他問:“你需要師父幫你做什麽嗎?”

廣誠實在地答道:“我不想留在那裏做了,師父要有路子,幫廣誠找個賺錢多點的事做。”

譚襄農很理解,答道:“我想辦法。師父也才來漢口一年,確實也沒有多少路子。你過十天半月再過來一趟,聽我的消息。對了,我問你,要是讓你當茶房,做服侍人的事,你願不願意呢?”

廣誠道:“那有什麽不願意的?我又有什麽大本事?又不是害人的壞事。”

譚襄農微笑著點了點頭,廣誠還是很厚道、很懂得分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