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華商跑馬場

王興漢絕不是信口說要幫廣誠。他明白廣誠的忙很不好幫,首先不能要童瑨介入,攜恩索報是廣誠所不齒的,他一直刻意與童家保持著距離,或許還介意童瑨謙和外表背後的黑暗。廣誠需要的幫助不是籌錢渡過難關,而是找到發展的新路。

興漢救過童瑨的父母,童瑨當然銘記於心。在童家成為“華商跑馬場”的股東後,他便保舉王興漢到跑馬廳當了保鏢頭目。這是一個每月收入幾十元大洋的、讓人眼紅的位置,比漢口一些有相當身份的職員的工資還高。職責是保護賽馬場的公物,並維持秩序。其實保鏢責任並不重,因為每逢賽事,軍警也會到場。王興漢因此在武術界名聲又提高了一截。1918年,漢口精武體育會成立,他被邀到歆生路的分會館當武術輔助教練。幾年後,“王教師”已在漢口中、下層市民中名聲頗大,人脈也很廣。

虧了興漢一片誠心,他通過自己的關係網,在1921年賽馬最紅火的秋季到來前,很艱難地幫廣誠在“華商跑馬場”承租到一塊無數人垂涎的、用於擺攤的地皮。

漢口原先隻有一個西商跑馬場。場內洋人和華人的觀眾席是分開兩處的,華人的觀眾席地點、設施都差一大截,華人不準走正門,隻能從側門進出。劉歆生等漢口自以為最有身份的富商和買辦們,都曾受到“華人止步”的歧視,甚至被印度兵用棍驅趕羞辱。“土富”們一氣之下,合股創辦了“華商跑馬場”,被漢口人稱作跑馬廳。

漢口市民雖然對洋人恨得牙癢,卻又十分羨慕、並刻意模仿洋人的生活方式,對英式娛樂尤其青睞。賭馬的刺激,是遠勝過祖宗傳下的擲骰子、玩牌、鬥雞、鬥蟋蟀那些把戲的。而華商跑馬場有“國人自己的”這塊揚眉吐氣的招牌,對所有人平等開放,不收門票,故每逢賽事,場場爆滿。氣派的英式建築大門外停滿了馬車和黃包車,還有漢口別處見不到的那麽多的汽車。通向跑馬廳的,被漢口人稱作“長馬路”的西滿路,本來就狹窄、泥濘不堪,經常因賽事車馬堵塞。

跑馬廳內建有周長一公裏半的橢圓形“馬道子”。在跑馬終點,是三座看台和“公正庭”。跑馬圈的四周看台背後,則設有茶座、冷飲、中西餐館和一些攤點,有賣包子、饅頭、餅子、豬油粑粑、油條、炸蝦餅、藕丸的,也有為數不多的賣麵包、牛奶、咖啡茶的。廣誠進入晚,位置不算好,在售票房的背後方向,都靠近花園邊了,可以放下一灶兩鍋。雖說離看台遠了點,但人來人往,至少有一半都要從這裏路過。

跑馬廳的一大優點是賽期比“西商跑馬場”長得多,而且除規定賽事外,警司、稅局和慈善團體、公益組織等還常舉辦一些“賑災”之類的義賽,或運動會、打球和其他活動,所以一年四季都有人來下注賭運,其熱鬧勢頭很快蓋過了“西商跑馬場”。

廣誠得到如此這商機,相當多了一個門麵,人氣又這麽高,飲食的生意自然會好,而且賣什麽價都比在吉慶街至少高兩成,簡直像中了彩一樣。

他很快就適應了兩地經營的規律,每天預備雙份原料,揉好次日兩邊要用的包子麵,半夜裏蒸好一篜子米飯和一蒸籠包子,一半是帶去跑馬廳的。到早上,廣誠打完拳回到家,靜嫻就帶夥計去買菜、采購。他則帶其餘人在家剁好臊子、舀出每日用的米酒、吊漿,壓好麵條、麵皮,做包子,摘洗青菜、蔥花……,這當兒,兩個夥計將原料、板碳、柴禾準備齊當,在板車上放穩當了。不到十點鍾,他便親自帶上他們拖到跑馬廳去,趕中午那幾小時的買賣。而靜嫻、廣瑞和一個夥計、一個師傅留在店裏。等廣誠走後半個時辰,這邊“通成小吃”的生意也開始了。

到跑馬廳後約半小時,鍋燒熱了,攤子一擺開,玩餓了的人立刻就會在周圍圍上來幾層。這些價廉可口的麵條、炒飯、包子、湯圓……太受歡迎了。生意好得出奇,不到下午三點,東西就賣光。把攤子一收,一行人趕快回店,正好與家裏的人一起,一邊迎接店裏傍晚和夜間的營業高峰,一邊為明天做好一切必要的準備。

大多數時候,如果不是天氣特別糟糕,這幾個鍾頭的買賣,竟與店裏全天不相上下。遇到下午賽馬的星期六和星期日,常常一天要賣一二十元錢,相當於多開了一個店。營業額一下翻了一番。廣誠嚐到了甜頭,欣喜不已。

飲食生意資金周轉快,他眼看就要擺脫徘徊的局麵了。

1922年10月16日(農曆壬戌年8月26日) ,靜嫻為廣誠生下了第五個孩子,這是個強壯的男孩。廣誠愛到骨頭裏去了,便把自己的名字給了他,起名昭誠。這樣廣誠共有了三女兩男,分別是昭萍、昭瑛、昭琳、昭舫和昭誠。而可憐的靜嫻生昭誠遇到難產,幸而送醫院及時,沒出大事。產後大病了半個月,從此留下了腰疼的後遺症。靜嫻精疲力竭,總算完成了為曾家“繼承香火”的任務,再沒有精力去實現婆婆“大花生”的期待了。

靜嫻暫時離開了店裏的操勞。獨挑大梁的廣誠卻不知疲倦,仍然同時進行著兩處的經營。

冬至前的一天,突然刮起了大風。天氣驟冷,賽事也改了期。廣誠在跑馬廳,見當天顧客不多,便打算提前回去。

這時,一個衣衫單薄而破舊、大約有近五十歲、胡子拉紮的男人拿著幾個銅板來買炒飯。他戰戰兢兢地問了價錢,小心地用瘦長的手指拈出幾個分子錢,放到案桌上。

夥計問:“你老不要碗熱湯?”

那人大概受了涼,剛搖了搖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就扭過頭到一邊去蹲著,不停地咳嗽起來。

廣誠一邊叫夥計炒著飯,一邊仔細打量這人,那背影、那舉動、那漢陽腔,怎麽會覺得有些熟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