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一個銅元

廣誠很喪氣,盲目地走著,不一會就到了鐵路邊。他疾步躍上鐵路堤,踩著鋼軌走了一陣,走不穩,又走,還是隻走得了幾步。他覺得煩躁,便幹脆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下了,想靜下心來想想怎麽辦。

大智門火車站離這裏有兩裏遠。霧中一輛火車朦朧的黑影緩緩地開出了站、在不遠停了下來。約莫半個時辰,才慢吞吞地喘著粗氣又退回站去。他這才覺得自己坐很久了。

也不知道爹娘現在在做什麽。爹多半是雞叫頭遍就下地,這個時辰,已經做了一早農活,娘該為爹煮菜糊等他回家“過早”了。皇帝愛長子,百姓疼幺兒。爹娘向來就是哪怕讓一家人餓肚子,也會護著他讓他先吃。可到了外麵,那“山羊胡子”一點都不護著自己,硬要讓他一個人流落街頭。不信你那作坊就多我一個?爹娘要曉得偏是自己一個沒著落,在漢口是這個樣子,不心疼叫他回家去才怪呢!

不過家是萬萬不能回的,哥哥說得對,不要說家裏已經窮見了底,要傳出去他在漢口混不下去回了鄉,連爹都從此會在鄉裏抬不起頭的。

他看著四周的未散盡的餘霧,想起了十五歲那年。那是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冬天。早晨,他獨自帶著一把柴刀,到村對麵的山腳下去割柴草。

義田灣就在九峰蜿蜒起伏連綿圍成的盆地裏,背靠著與九真山主峰對峙的後龍王山。清晨,白霧從山坳裏星羅的水塘中升起後,越來越濃,漸漸四周九山的輪廓完全都模糊在白茫茫之中。他走到一處柴草較密的坡地,正打算做活,忽然間發現一個黑黑的東西、從山腳不遠的地方蠕動過來,仿佛是頭很大的獸。他被嚇了一跳,竟喊不出聲來,慌忙在草叢中蹲下。那團蠕動的東西踉踉蹌蹌地,漸漸近了。仔細看清,原來竟是一個衣服肮髒、蓬頭垢麵的男人。

那人十分憔悴,仿佛在打擺子,牙巴直打顫。他看見了廣誠,眼裏流露出了求助的神情。廣誠先是嚇了一跳,想轉身就跑,但看到那人連站都站不穩,竟本能地伸過手去想扶他。這荒郊野地,若倒下去怕就隻能等死了,哪能見死不救呢?

廣誠將他扶回了自己的家。

他家在後龍王山腳的一處高地上。枯樹枝圍成的籬笆院中,有五間蘆編泥巴牆的茅草屋。廣誠讓他躺在自己**捂汗,跑去告訴爹媽。

他爹聽後大驚,責怪他不懂事,大清早從山上下來的不知底細的人,是個逃荒討飯的都還算好的,如果是個土匪怎麽辦?

但是曾紀奎自己去看過後,見那人確實病得厲害,心就軟了。娘盧氏本來就心善,忙給那人燒了熱水洗臉燙腳,又趕緊熬了薑湯。

那人幾次要拜謝,被曾紀奎勸止住後,就要求不要找醫生,也不要驚動別的人。紀奎一下就明白了,又發現他身上有傷,心裏又一下怕起來,這人果然是個“匪類”,官府知道或許會“滿門抄斬”。他於是悄悄去前屋和盧氏商量了好一陣子。

兩人一致認為,報官是萬萬不行的,若結下了仇,他的同夥說不定會來報複。退一步說,這人麵相不惡,不是那恩將仇報的長相,這年頭,多少好人讓官府冤殺了,就算是逃犯,也未必就是壞人。兩人便叫來廣智廣誠兄弟、快出嫁的廣蓮,還有廣瑞,叮囑他們千萬不可和其他人說什麽,如有人問起,就說是漢川那邊母親娘家的親戚……一聲火車的鳴叫打斷了廣誠的回憶。霧已經慢慢消散,好像又是一個豔陽天。他想總不能就這麽坐下去吧,自己該接著去找生活了。

可現在到哪裏去找呢?

兩個和他差不多打扮的鄉下人,抬著一個敞篷軟轎飛快穿過鐵路,轎上坐著一個穿洋裝的人,那精致講究的衣裝他見都沒見過。兩個抬轎的都敞著短襖,滿臉黑汗水流,但廣誠卻按捺不住內心的羨慕,覺得他們都比自己強多了。

跟著轎子向鐵路外看去,那邊多是些菜地和荒野。聽人說這條路是通黃陂的,大約兩裏外,好像有個洋人的球場,再過去,又是些荒野蘆塘了。那邊肯定找不到什麽活計。

“餓死膽小的!”廣誠忽然無師自通地冒出來一句,仿佛下了決心,他將盤在頭上的辮子緊了緊,起身穿過鐵路口通向大智門的馬車道,盲目地順著道走去。

繞著荒草水塘子約走了半裏地,漸漸前麵出現小片的吊腳樓和稀稀拉拉的板房,這些房屋之間的空隙便是彎來彎去的路。不久,有條直路了,不過岔道很多。板房開始變密,並見到有磚瓦房了。廣誠沿著最寬的道又走了不遠,便踩著了鋪著卵石的街道,路兩邊出現了一些整齊的兩層的木房和磚瓦樓房。再走下去,街道越來越平整寬敞,路麵也變成了條石,至少可以走兩輛馬車。有安南巡捕拿著棍子在街上遛著。不遠可見漂亮的西式花園洋房。廣誠知道快進法租界了。

他怕洋人欺負,聽說闖錯了地方都要被抓起來,那樣連給哥哥報信的人都沒有,便不敢再往前走,又倒過來朝車站走。來的路已經不記得了,他想沿著鐵路走回去,順便看看昨天沒能仔細看的漢口火車站。

那火車站好氣派,有些像個倒扣著的鐵皮盒子。它右邊是一個貨棚和一個大倉庫,左邊也有一個很大的大棚,像是候車棚,又像是市場,裏頭人聲嘈雜。大棚周圍停著大大小小的擔子、獨輪車。廣誠不敢進去,便順著鐵路的方向往西,見到一溜好多家背靠鐵路堤的板房鋪麵,是些小飯館、小茶館。鋪麵前有好大一片場地,比老家的集市還要熱鬧,有賣包子、賣麵食的小擔,也有賣藥、賣小雜物的地攤,一些叫化子也在場中晃來晃去。還有幾堆人圍成圈子,聽裏邊傳出的歡呼和叫好聲,不是耍猴就是練把式的,這些廣誠在永安堡早都見過的。場邊還有個帶女孩敲唱沔陽三棒鼓的瞎老頭,但沒有人搭理他們。

這些沒有提起他的興趣,倒是蔥花湯麵的香氣一陣陣飄來,讓他更感覺肚子餓了。他用手掂了下腰上的那一小串銅板,不曉得吃碗湯麵夠不夠。

忽然間聽到有人在喊:“喂,那個鄉裏人,你過來!”

鄉裏人?莫非是喊我?他轉過頭看,靠貨棚側門邊有個很瘦的男人,個子不高,背有些駝,看上去還不到三十歲,穿著短袍,扣了頂瓜皮帽,戴著一副黑眼鏡,看去倒活像是骷髏洞,正在和一個腳夫模樣的漢子在爭什麽。隻聽那人又喊了一句:“喊你呢!”廣誠心裏一動,連忙走了過去。

還沒走到跟前,就聽那腳夫慌忙說:“這不正好兩個人抬?”瘦子不耐煩地將腳夫一推,那腳夫竟被推得退了幾步遠。瘦子大聲道:“你們這些人我曉得,這下你不要錢、我也不找你了。”說罷對廣誠說:“這個箱子,你一個人扛到日租界巡捕房。給你一塊龍洋。”

廣誠一聽,不由內心湧起一陣狂喜。這些天,他們從礄口一直走到底下日租界,哪碰到過這種運氣?好在看到別的販夫走卒時,他就暗想過,自己可能有一天也會去抬轎挑腳,便將一些要緊的地名使勁記在心裏的。日租界巡捕房,不就是德租界再往底下去裏把多路麽?一塊龍洋!今天隻要走這一趟,差不多當廣智他們做兩個月了。

他伸手試了下。箱子長長的,很沉,大概有百多斤,而且很不好扛。不過兩百斤的擔子他都不在話下哩!可能就是太長太重,獨輪車、人力車都不好放,或是東西怕顛,這人才想到雇人扛吧?那腳夫怕是堅持要兩個人抬、才丟了生意?

廣誠回頭看了看,那腳夫已經走開。管他這裏是哪個的地盤,趕緊扛了走再說!他心裏一動,馬上說了聲:“我去!”將木箱豎立起來,用力一下就扛到了肩上。瘦子慌忙喊:“輕點,摔了要你賠的!”廣誠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穩了穩架勢說:“走吧!”

那瘦子得意地點了點頭,甩手就在前麵走了。那人不走法租界,卻順著鐵路邊的高低不平的小路往“底下”走,有一段滿是石頭碴,踏著腳生疼。沿路都比剛才蕭條多了,除了往德租界方向看可以看到幾處孤獨的工廠外,像樣的房子不多。廣誠恨這家夥不帶他走好路,猜這喜歡擺譜的家夥頂多是個有錢人的跟班,戴副黑眼鏡裝樣子嚇唬鄉下人。

“不出一年,這些地方,一直到丹水池下邊,都要成大日本的租界。”瘦子得意地順著鐵路一直指向很遠處一大片野地說。

廣誠聽他說出這話,心裏更不舒服了,這家夥原來是為日本人做事的,小日本總想充什麽大日本,又在打我們地的主意哩!他從記事起,就聽說過甲午年和日本海戰打輸的事,也知道幾年前八國聯軍、日本和其它洋鬼子到中國燒殺擄掠的事。鄉下人個個恨不得生吃了洋人。朝廷還賠給小日本很多銀子。是多少,廣誠不清楚,反正聽說很多,鄉裏捐稅一年比一年重,就是這麽來的。他很有些討厭這個瘦子了,暗暗在肚裏罵著“日本雜種”,然後粗聲粗氣地嚷道:“喂,歇口氣!”

已經可以看到通往西商跑馬場的大路的高牆了。他知道這一片住著好些剛來漢口的黃陂人,前邊應該有個火柴廠,昨天和哥哥剛去過。他不等瘦子同意就停下了腳,放下箱子,站著休息。瘦子隻好也停了下來等著。廣誠走了大半個時辰,現在又饑又渴,也燥熱起來,肩膀也被箱子勒得十分疼痛。站了一會,心裏越發焦躁,又想不如快些到了算了,於是換了個肩,又上了路。

又走了大約半個時辰,日租界巡捕房到了。那瘦子叫廣誠在院外大門口放下箱子,在值崗的旁邊等著,自己進去了。不一會,從裏麵出來兩個華人,抬了箱子進去。

廣誠等了一陣,不見那人出來,便對崗哨說:“麻煩你通報一聲,我還等腳錢呢!”

那崗哨瞪了廣誠一眼,卻不答理他。廣誠無奈,隻有耐著性子繼續等著。

約莫過了一頓飯功夫,那瘦子才出來了,麵無表情地走到廣誠身邊,摸出一個銅元,遞給他,然後轉身就走。

廣誠一看不對頭,這才幾個錢?便一把拉住他,小心地說道:“官人,您給少了!”

瘦子那躲在黑眼鏡後麵的眼睛一下猛爬到鏡框外,好像因為驚奇、要出來才看得到個究竟。

“什麽少了?你看清沒有?這是天津鑄的銅元,這上麵有‘每枚當製錢十文’的字樣,當十個銅錢呢,你認不認得字啊?見過沒有啊?”

廣誠聽到他這瞧不起人的口氣,十分反感,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雖說自己沒有錢,卻對各種錢幣的樣子都悄悄記得很清楚。“不是,您駕!”他克製住自己的氣憤,用漢陽人最客氣的語氣、耐心地企圖說服他,“您駕說的是一元龍洋。”

“你說麽唦?我說得清清楚楚是一塊銅元啊,你是不是耳朵背,聽成了龍元?”瘦子竟擺出一臉誠懇相。如果感覺不出那眼神中的譏諷,你倒會真覺得受冤屈的反而是他了。

廣誠萬沒想到這家夥這麽說謊臉都不紅,心想怎麽進城來這麽容易就碰上騙子了。他仍抱著希望,壓住性子說:“您駕剛才說得很清楚,哪是說的銅元?明明是說的‘龍洋’!‘龍洋’兩個字我聽得清清楚楚,我聽得很清楚的。”

瘦子又是搖頭又是晃腦,扯高了聲音:“你發財啊!龍洋,還鷹洋呢!現在龍洋一元要值八九百文,那麽好賺,我都去扛了。”

廣誠火氣一下衝了上來,說:“你說的話怎麽收得回去?你能扛?你去把箱子一個人扛到門口來,你隻要能扛起來走三步,我就不要錢了!”

瘦子板下了臉,揮手說道:“箱子是警察署長中山大人托運來的東西,我已經交了。我警告你不要在這裏瞎鬧,這是什麽地方你弄清楚啊!”

“你……賴賬啊?”廣誠仍在極力忍耐,“十文錢,哪個肯把這麽重的箱子送這遠哪?”

“你不就送了?”瘦子譏諷地笑道,“城裏的錢那麽好賺哪?你做夢吧?滾!一文錢我都不會加!”

“你到底講不講理?”廣誠感到忍無可忍,那把火已經衝到了頭頂,憑他的力氣和功夫,隻要一出手,就要把這家夥的骨頭擰斷,但他看到那兩個持槍站崗的,懂得現在不能依自己的性子,便咬著牙說道:“你再說一遍!你要敢說你說的不是‘龍洋’,你賭個咒!”

“你想幹什麽?鄉裏人!”瘦子板下臉,露出了凶相,恐嚇道:“這可是日租界巡捕房,你要敢胡鬧,就把你抓起來!你個臭苦力!”

大門口的衛兵猙獰地瞪著他。廣誠沒有想到來漢口就遇到這樣的人,他生平還沒有見過這種無賴!在鄉下,說出口的話就沒有人反悔,比城裏人強多了!這明擺著仗勢欺人!欺他是鄉裏人!鄉下人就該受欺負嗎?這家夥不就是仗著他身後有日本人嗎?他真想把朝他指來點去的瘦骨頭手抓過來,給他點厲害看。

但此時哥哥早上的叮嚀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廣誠,城裏人狡猾,脾氣要收著點,千萬莫惹禍。”他得壓住火,這裏荒遠,除了日本巡捕房的,沒有什麽別的人,這些家夥又有洋槍,真出了事,連個給哥哥報信的都沒有,好漢不吃眼前虧,以後這小子遲早還會讓我碰上。他強忍下這口氣,啐了一口,轉身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