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初展身手

廣誠的小生意沒能順利地持續下去,冬天來臨,北風一刮,願意站在街邊吃東西的人大大減少,天黑後在街上寒風中吃東西的人就更少了。開春以後,靜嫻的肚子又一天天大起來,廣誠看到妻子拖著才兩歲多的昭萍一早就起來操勞,又要買吊漿、又要煮鹽水茶點,傍晚還常帶孩子跟著他的擔子幫忙,實在過於勞累,就停了生意。

到6月,他們的第二個女兒出世了,廣誠為他起名昭瑛。

他每兩月都要給家裏捎一次錢,通常都是由廣瑞帶回鄉去。廣瑞也就順便看看在鄉務農的妻兒。廣誠知道鄉下的陋習,連生兩女胎的女人在家裏是抬不起頭來的,所以刻意不把昭瑛出世的消息帶回家。誰知言語金貴的廣瑞這次偏偏要多嘴。恰逢廣智剛得了第三個男孩,曾紀奎正在興頭上,聽到廣誠又生了個女孩,興奮的人可能格外容易發脾氣,氣得跳起來把飯碗都摔了,嚷著要廣瑞帶信,叫把昭瑛給溺了,別養著糟蹋錢。廣瑞哪來的腦子替別人著想,完全不知道回避和婉轉,回漢後直統統地當眾如實傳達,弄得靜嫻聽後一個人痛哭了幾天。從此這擔子更加沉重地壓在這可憐女人的身上。

沒有靜嫻做幫手,湯圓賣不成,連茶園裏的五香鹵貨得生意也被別人搶去了,廣誠無計可施,直到來年秋天,廣誠才又挑上湯圓擔上街,賣兩個錢貼補家用。

茶園的生活也並非千篇一律,有幾天漢大舞台夜場爆滿。原來宋教仁被暗殺後,民心憤懣。革命黨人、山東登黃都督劉藝舟來漢親自登台,在“漢大”演出《吳祿貞被刺》,譏諷當局,大受歡迎。

童瑨也陪了父母來“漢大”看戲。老板劉皖卿特地到包廂敬茶問安,童老夫人順便向他問了問曾廣誠。偏偏這天,廣誠去幫受黎元洪迫害逃到租界的師父和一幫辛亥元老坐船逃離武漢,不在茶園。劉皖卿當即甚感詫異,童瑨是何等人物?辛亥元老、幫會大佬和商界領袖級人物!老夫人專門打聽曾廣誠,這位茶房到底是什麽來頭呢?次日他便特地叫人去“天聲茶園”找來推薦人蔡元安,一經問明,大為吃驚,他手下的一個茶房居然與這位頭麵人物是八拜之交!他早就對“丹桂”當年的那段故事有耳聞,這下方知原來那條好漢就是曾廣誠,從此他將此人放在心裏了。

劉皖卿原係漢口京劇前輩,徽班出身的著名醜角,能串生旦淨末,光緒年間在漢口徽幫大佬楊逢聖相助下、率先在法租界創辦“丹桂茶園”演出京劇,後因得罪巡捕房關門。楊老爺遂又資助他在花樓街辦了“天一茶園”,依靠劉皖卿的人脈和名氣,茶園一度紅火。沒想才一年多,就被馮國璋的那把火燒了。幸好他在“天一”大賺時參股了“漢大舞台”,並被選為執行董事,僥幸留下了東山再起的後路。民國元年起,他被委經營“漢大”。

不過劉皖卿在春風得意之時,卻難束惡習上身,首先是嗜酒如命,次又染上了大煙,加上喜歡進出風月場,哪裏願投入麽那多精力去管理。別說請戲班和組織捧場,就連“漢大”的日常事理也很隨意,簡單而粗放,動不動朝令夕改,還有時幹脆把舞台十天半月包給掮客,也懶得管請來的戲班實力如何,演些什麽。所以大舞台條件雖好,票房卻不怎樣,加上茶水也一般,經常隻坐了一半席座,利潤不高。老板一鬆懈,底下大小管事的就有拉幫結派、小偷小摸、吃公攢私的,隔兩天就會發生一起丟失東西、以及客人吵架、打鬧台的事。

劉皖卿想改變現狀,又懶得下力氣,便突發奇想叫曾廣誠來管管看 ,卻又擔心他隻是講點江湖義氣的一勇之夫。

他便將廣誠叫到賬房,試探說,“漢大”攤子大,開銷也大,生意卻不好,你怎麽看?

廣誠其實早就將上至管家、下到茶房們一個個的底細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但他不敢隨便談人,隻以近來出的幾次事為例,指出現在漢大牌子大,但茶沒好茶,戲沒好戲,無非靠門麵靠電燈招來點客,管家茶房服務不齊心,隻盯著小費。劉皖卿一聽,正說到自己頭疼的些爛事。於是叫廣誠先說說茶,想拿這試試他的深淺。

廣誠便老老實實地一條條從茶葉、茶具、柴火、水等管理上的亂像與漏洞、談到茶房愛犯的毛病,然後又大談茶道的學問。劉皖卿聽著聽著都正在點子上,暗暗埋怨自己不識人才。但他卻又擔心廣誠隻是嘴巴會說,便說:“你說了這多,那我就把茶都交給你管管試試!”他即刻叫來管家,吩咐除了“戲”外,茶水和日常管理都交給廣誠。

管家立刻感覺到不爽和不祥,但不敢反駁老板,隻好悻悻地一一照辦。廣誠則發現自己遇上了難得的機會,便忍住內心喜悅,用心地做起了功課。茶園運作對他本是輕車熟路。以後數周,他把在上海蘇州看到學到的一一搬出來,先從內部管理入手,包括獎勤罰懶、分清職責、謹慎開支、收入透明等,都規定得很具體,貫徹得很認真。然後又把茶具分類及整潔、場地衛生、對客人服務質量等作為考核茶房、分發小費的參考標準,不再簡單按茶座多少分派。接手兩月後,果然茶園經營有明顯起色。

好茶館須得茶道一流。廣誠早在跑單幫時就將茶葉品種、產地盤得精熟。這下他親自去進茶葉,並托趙丙文從上海帶回比本地價格便宜得多的江蘇“碧螺春”、浙江龍井、安徽瓜片、毛峰、猴魁等真品。當時漢口的規矩進戲園是不用先買票的,把錢交給守門人直接進場,但基本隻招待兩湖產的普通毛尖。廣誠手上有了好茶葉,便施展起了茶道,讓客人在這渾茶館也可以點不同品牌檔次,當然也不同茶具、不同價格。他特地請劉皖卿親自揮毫、書寫出介紹各種茶葉淵源的條幅字畫,裱後掛出。這不僅非常投劉皖卿之喜好,還比其他茶園更顯高雅之文墨氣。墨香帶出了茶香,吸引了真正懂茶的客人,茶客的消費層次一下提高了。

劉皖卿高興了,忍不住當著眾位股東誇獎廣誠,但是有董事卻不覺得滿意,理由很簡單,茶園茶道是有了點名氣,收入卻沒見大漲,漢大舞台是渾茶館,戲場收入才是第一位的。

皖卿聽了有些悶悶不樂,但人家說得在理啊!他小心地把意見轉告廣誠,哪知廣誠立即附和道:“這說到點子上了。為什麽這兩年新的老的‘茶園’名字都改成了‘舞台’,不就亮明是唱戲擺在喝茶前頭麽?您看光大智路口就有五家茶園,要讓客人盡往我們這邊來,光有好茶不行,得要有好戲啊!”

劉皖卿何嚐不必廣誠清楚,漢口渾茶園紅火的多了。後城馬路賢樂巷口的“賢樂”、歆生路口劉歆生辦的“怡園”、老圃的“愛國花園”。加上跟前寶順街口的“新民”是最旺的四個,它們都靠推演坤班成了氣候。坤班就是女班子,在上海叫髦兒戲,漢口人稱“小京班”。女角比男角酬金低得多。而漢劇、花鼓戲的規矩都隻用男演員的,現在高一檔的京劇女都班上了台,漢口人當然大覺新奇滿足,於是紛遝而至。新貴們更以爭捧女戲子為時髦,又大大捧熱了戲場。

劉皖卿其實早意識到自己落在後麵了,但他又自拿不下情麵去找他們合作,何況其中還有人與他有“老梁子”。他歎了口氣說:“現在我們動手晚了,這些園子還都自己在辦漢劇‘班底’了,今後他們的‘科班’成了氣,我們的客越發被搶走了。”

廣誠卻沒有包袱,他早就有心暗暗走遍了那些茶園,偷經學藝,已經有了些主意了。他笑著說:“以劉老板的名氣,依你在上海、北京戲劇界的人緣,還愁請不到壓倒他們的戲班?劉都督親自上台都是最先找您駕大舞台。”

劉皖卿聽得心頭都是甜的,可惜他沒有利用好當時的優勢,於是說:“請好班子得花大價錢哪!現在漢口名氣大點的戲班包銀也高,你曉得京劇汪笑儂、漢劇餘元洪,他們都算是我的老朋友了,已經俏得不行哪!被‘怡園’、‘滿春’捧得包銀翻了番哪!就是再請過來也不新鮮了。”

廣誠卻是一片事業心,連忙道:“何必急著求那些紅得發紫的?我們戲路子可以走寬點。你賺哭,我賺笑!他們陰盛陽衰,文戲火,我可不可以請武打戲班子,武戲熱鬧,加點醜角滑稽,未必不賺人場!再說,還可以搶先來點新路子,像他們有些已經在京漢同台,我們何不讓文明戲花鼓戲也都一起上,這裏頭有些戲漢口人也喜歡咧!再說這些戲都還沒火,有你劉老板的名氣,他們巴不得能來,隻要同台戲種一多,包銀也就攤低了。日子一長,票房俏的我拿來壓台撐場子,有些新角也靠人場帶出來了。”

劉皖卿越聽越覺得有理,但還是說:“現在有些事隻怕下手也晚囉!別個園子就想不到這些?讓你搶風頭?”

廣誠道:“不晚不晚,您駕聽我說。別看那幾家火,可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怡園’名氣第一吧?還自建了“班底”,可它哪有我們這大場子呢?坐兩三百人怕都不行!茶位價錢又高,結果通常還坐不滿。捧場的又都是有錢有名的,名氣哪會不大?可樹大招風,要維持這個場麵,就又要巴結官府、又要應付地痞,這筆開銷不得了哇!再說‘賢樂’,哪個不曉得他們裏頭人心不齊,自家人使絆子,好景還會長?‘新民’是挨我們的最近的對頭,還自己建“班底”,心倒是大,下本錢不少,但場子裝潢哪裏能與我們比?周老板又愛與同行爭輸贏,連“怡園”他都要去惹,結果得罪同行,賠了幾筆了!還有,您駕這些日子老愛說老圃新開的“愛國花園”大,我就住那跟前,大倒是大得嚇人,聽說是可接待三千茶客,隻要進了門,就可以逛幾個場子、看幾台戲。可毛病就在這裏了:這樣來客就坐不穩、能喝好茶?我盯了好久了,人倒是多,可出出進進不喝茶、不給小費、茶房就不盡心了,看看熱鬧就離去的占了大半!加上近來那裏軍警哪、亂黨哪、聶豫的人哪,三天兩頭在場子裏頭打架、開槍、抓人……再來說我們漢大:排場裝潢數一,又在英租界,官府、地痞都管不著,麻煩少,周圍人氣本來就足,近來得罪黎大都督的革命黨也都一群群躲到租界,來我們這裏喝茶聚頭……”

劉皖卿聽入了神,點著頭進入了角色,歎道:“你說的是不錯,但我就是有心去上海請班子來,也抽不開身,我那管家隻曉得馬著臉管人,管不了大事。哎,我要是交給你管幾天,你怎樣?”

廣誠立即感到自己正麵臨一個難得的機會,應該及時地把握,但馬上又想到茶館向來名堂多,管家、茶房個個都精,也不是好管的。便道:“劉老板信得過廣誠,廣誠肯定會盡力,隻是廣誠人微言輕,恐難服眾,上頭一切又都要聽從管家,不好施展。”

劉皖卿聽他說得在理,便問:“那你想怎麽樣?”

廣誠鬥膽試探道:“你明著對管家和茶房們說,把園子包給曾廣誠管!”

劉皖卿先是一驚,但立刻又覺得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結果嗎?自己不就想撂挑子嗎?把雜事都推給他,自己也好一心去請戲班啊!

但他沒有立即表態。在去說服了其它股東後,才終與廣誠簽定了“包茶”合同,將茶園交給廣誠試管半年,如果管得好就接著管下去。二二六分紅,即盈利廣誠可得二分分紅,茶房們二分,茶園得六成,如虧損,則由他承擔四成。廣誠象征性的還交了25元押金,這卻幾乎是他當時的全部家當。

劉皖卿隨即去了上海,拜訪老友,與好幾個戲園和戲班簽訂了一些演出意向,還帶回一個坤戲班。

回漢即發現廣誠已把茶園內一條條都管得很細很有條理。

劉皖卿帶回的戲班雖說無大牌名角,戲目卻頗受歡迎,又上海來的女班個個色藝出眾,哪是漢口那些戲班能比的?漢口人於是紛遝而至;而新貴們又一窩蜂來爭捧爭捧上海坤伶,大大捧熱了戲場。而廣誠提出的演文明戲,在漢口也別樹一幟,特別為當時受打壓的反袁辛亥元老們歡迎,也被漢口人認為新奇接地氣,從而拉低了經營成本。

半年中,廣誠包茶摸出了門道,“漢大”的經營狀況也全麵上升,上自股東下至茶房都對它一片稱讚聲。他信心大增,更叫認真地從別的茶園中吸取經驗和發現問題。又刻意拉攏了一些老茶客,組成了“票友社”。這一來,“漢大”人氣果然更足。

用上劉皖卿的麵子和童瑨的影子,廣誠在漢口的茶園和戲劇圈子開始有了些小名氣。其他茶園紛紛與他友好交往,流傳著他能少花錢辦實事的口碑。竟成了漢口各茶園、戲班認可的能人。

然而就在這時,一直支持、並也依靠著他的劉皖卿卻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