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湯圓小擔
廣智回鄉後幾天,堂兄廣瑞卻從鄉下找來了,眯著那永恒眯著的眼、要廣誠幫他想辦法。說不願一個人去求蔡元安,多的便一句話都不說了。廣誠當然盡量滿足堂兄,馬上把他帶到“漢大舞台”當了茶房,又在自家不遠找了間小偏房讓他住下。
廣瑞基本滿意,當他不是漲紅了臉坐在你對麵不說話時,表達的就是基本滿意的意思。
茶館的茶房不比船上,累且不說,還要特別能受客人的氣,當茶房頭的還常要為手下茶房們兜著。廣瑞上班才兩天,就“丟把子”丟失了手,碰潑了客人的茶,被罵得難聽極了。廣誠就忙上前代受,又賠禮又賠錢。哪曉得等客人罵過,管家又把廣誠叫到一邊,再來一通訓斥,怪他帶來個“木頭”,說這月廣瑞的飯錢就在廣誠薪水裏扣。
廣誠回到家裏,悶悶不樂。經不住靜嫻追問,便說:“我在想廣智哥的話呢。他寧願回鄉,不想成天看人的臉色。說實在的,在茶園裏,你就是服侍的再好,也沒有幾個把你當人看。”靜嫻心裏一緊,擔憂地問:“你又想上船了?”
廣誠連忙解釋說:“我哪會再去跑船呢?你聽我把話說完啊!我隻是說,哪個願意拿人看不起呢?可端了人家的碗,又哪能有那高的心氣呢?”靜嫻小心地問:“你是不是又受了氣了?”廣誠低了頭,不語。
靜嫻猜到了一大半,明白廣誠在外當茶房的難處,老圃這邊常聽人們講:“前世打爹罵娘,今生落得跑堂”,就是揶揄茶房是說起就讓人齒寒的“下人”。
靜嫻想了想,又問:“我說,要是我們自家開個小茶館,要多大本錢呢?”
“那哪開得起?”廣誠馬上搖頭,“照現在的行情,開個小清茶館怕都要百把元錢,我們哪來那多?這還不是頂要緊的。你不懂得,這茶館其實是最不好開的。你曉得喝茶的是些什麽人嗎?光是來喝口茶、聽句戲嗎?這幫會、把頭、地痞、軍警、革命黨、逃犯都選在茶館聚頭,弄不好還動拳動刀。所以茶館老板後台最要硬。沒有靠山,幾下都砸了。”
靜嫻聽了,又多了成擔心,說:“這樣說來,你也要多小心些才是啊!”
廣誠歎了口氣說:“遇到禍事我都曉得躲開的,你也不消擔冤枉心。我不會去管閑事的。”他低垂下頭說,“也就是朝錢看,要不,誰想當這個茶房?活得賤哪!哪個都吼著使喚、哪個都能罵、連名字都沒人叫,沒把你放在眼裏!”他抬起頭,咬著牙從牙縫裏蹦出兩個字:“下~人!”
他不想說出口,我原本那麽硬的脾氣變成這樣,不就是這多年當茶房磨成的麽?
靜嫻聽得心都疼了,眼淚都忍不住在眼眶裏打著轉,廣誠付出的不隻是辛勞,還有男人寶貴的尊嚴。她輕輕道:“你……你是太難了。不過你說怎麽才好呢?我……我要能幫上你就好了。”
廣誠愛憐地撫摸了下她的手,他後悔把內心的憤懣傳給了妻子。他轉開話題,說出那好久就在心裏湧動的想法:“我也想自立門戶哪,本錢小就立小門戶,不過不是開茶館。你看哪,這英租界裏邊,那麽多廠哪、行哪、號哪,上班的工人、店員,都是在外麵過早、在外吃飯,吃宵夜。我想做個挑擔,在街上賣點熟食。茶館的差事我也不丟,橫豎晚上不上班,我就挑擔子出去賣。”
靜嫻一聽就覺得這主意不壞,便問:“挑個擔子?賣什麽呢?好賣麽?這一片,挑擔子的少說也有幾十個了。”
廣誠胸有成竹地說:“我怎麽不曉得?我點過了,賣包子、賣燒餅的最多,賣湯麵和水餃的也有幾個,還有賣油炸的、賣炒飯的,就是沒看見一個賣甜東西的,像湯圓、伏汁酒哪,一個都沒有!我想就賣這了。要是再配著賣你煮的鹽水豆、茶葉蛋、鹽水豆腐幹,這喝口甜的,吃點鹹的,最合漢口人的口味了。”靜嫻也聽得高興了,說:“我也去幫你去搓湯圓。我在蘇州那邊,早就學會了做湯圓、米酒的。”
廣誠越說越有勁:“這事本錢小,轉得快,等慢慢攢大了本錢,我們就擺個攤子,再做大了,就開鋪子,學上海城隍廟那家‘通成’一樣,開個漢口的‘通成’,通達成功!事事通通都成!我說的對嗎?”
靜嫻拍手叫起好來,站起身道:“對!我就是最信你的。你發個話,我明天就去買糯米,買酒曲,先把酒發起來。單洞門跟前就有幾家磨子,專門幫人磨吊漿的。”廣誠道:“行!開頭莫做多了,試幾回再說。”
次日,廣誠就四處撿回來一些長短不齊的破舊木板,在他眼裏,這些廢料都是材料。當過長工的人一動手就是那麽回事,他用舊米缸糊了個爐子,一付湯圓擔子就被他做成了,除了買鍋買碗,簡直沒花什麽錢。
1912年,中秋節後的一天傍晚,漢口保華街上出現了一個湯圓小挑擔。前擔是個炭爐子,上邊固定著一口鍋。後擔分三格,分別是飲食原料、一個小木盆和碗筷、一小袋板炭。
廣誠第一次嚐試賣小吃謀生了,誰能想到,就是這小小的湯圓擔,竟是上天對他發展前程的明示。而在他心裏,就是自己的“通成酒家”。
第一個顧客是帶著孩子來的丙文媳婦。接著來捧場的是王興漢家裏的人。這時,擔子前已經有幾個食客了,靜嫻抱著昭萍站在一邊,人多時也過來幫忙洗碗收錢。一碗米酒湯圓兩分錢,廣誠又打得滿滿的,不等到正吃消夜的時間、廣誠還沒到大智路街口時,預備的東西已經賣完了。
第一次試水就比他們預計的還要好。回到家裏,丙文家大人小孩也激動得過來看他們算賬。差不多賺了六七角哩!丙文嫂子也跟著樂了。廣誠更是興奮得滔滔不絕地說:“這樣還不行,伏汁酒少了!這酒發起來慢,發多了又會酸。我得去多買兩個小壇子,換著做,換著用。好在現在用水撇脫,到處都有自來水了,偉雄路口有個賣水老頭,大智路街口也有一個。我已經跟他們都說好,每個月給他們一個人兩角錢,讓我零打八碎地添水。這樣鍋裏的水和洗碗的水都不愁了。還有,你們聽到沒有,好幾個人都問有沒有芝麻,我們的湯圓沒有餡,不可以加點芝麻麽?”靜嫻隻在一邊聽廣誠一個人說個不停,也不去打斷他。
事業雖然渺小,但是他的喜悅絕不亞於大商賈們對自己得意手筆的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