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幸逃殺身禍
輪船晚飯後開出。這船比“江永”小得多,隻有幾間艙有上下鋪,卻基本空著,坐短途的乘客多數都選統艙省錢。茶房們給他們找了空餘鋪位休息。廣誠的上鋪是一個留洋回來的學生,居然像洋人一樣沒有留辮子。廣誠雖然沒少見洋人和沒辮子的買辦,卻從未和這樣的“異類”共處一床,頗感不自在,覺得好像連艙裏的空氣都有些變味。這假洋鬼子大概嫌枕頭太低,從箱子中拿出了個布包枕在頭上,又拿出一張報紙來看。
廣誠覺得艙裏悶,便走出外邊,迎風站著。船舷很窄,站在邊上,有人過路就得挺直身子、吸癟了肚子讓路。廣誠欣賞著兩岸的上海街市。漸漸地,輪船走出了房屋密集的市區,平坦廣闊的田野和蘆葦**出現在前麵了。河水不寬,平緩而清澈。夕陽下,河岸邊靠有很多烏篷船,有的船頭還站著鸕鶿。河中有很少的帆船,還過了一艘一排人齊用腳踏的“車渡船”,廣誠看得煞是有趣。
漫天的霞光變成深紫色後,天色便黑了下來,最後隻能見得到茫茫黑暗中有幾點漁火跳躍閃爍。他環顧沉沒於黑暗中的茫茫四野,想著自己的未來,真有些像那些暗淡而形影不定的漁火,不知什麽時候才能混得有個樣。跑了這麽久的船,一趟趟地挖空心思賺錢,結果反欠了一屁股債。哥哥光在潑自己的冷水,結果偏偏差不多又都被他說中,廣誠心裏湧起一陣很強的落魄感,便鬱悶地回艙裏睡了。
小輪船又走了一天,停停靠靠。到第三天晨,他被下船的人吵醒時,天還沒全亮,原來是停靠蘇州了,正在下客和搬貨。上鋪的假洋鬼子就在這裏下了船。廣誠想繼續睡,卻再也睡不著。
他這會無心看風景,想幹脆等從無錫返程時,再來好好看看蘇州--這傳說中的“人間天堂”。
好一陣後,船開了。廣誠爬起來想活動下筋骨,可狹窄的船舷走道站滿了人。他掃興地又返回了船艙,無意中發現,那假洋鬼子用來枕頭的包被遺忘在了**。
他拿下來看了一看,布包麵上縫著一塊已有些發黃的白布,上寫著大概是寄往日本的地址和姓名,落款寫著在蘇州的寄件人。廣誠用力認了一陣,知道這人大概是姓徐,“蘇”字他認不準,但猜得出一定就是蘇州。想這假洋鬼子也丟三落四的,不如返回再過蘇州時,花點時間幫他送去吧,這可是積德的事。他見這會丙文還睡得死死的,便不去打擾他。
約莫兩個時辰後,船到了無錫。廣誠和丙文下船,又接著換乘了一條小木船。原來這無錫城內河道縱橫,水巷交叉,民居傍水建屋,前街後河,在市內穿行也主要靠行船的。
丙文將廣誠帶到一家棧房。店主人似乎認識他,很熱情地招呼兩人住下。丙文便向他打聽湖北人夏忠林。
店主人滿臉笑容說:“原來是問夏老板。我是想起來了,你幾年前與他一起來過小店的。他原先倒是經常來這裏。做桑葉、絲綢的,我們這裏稱葉商、綢商。不過去年起,他就再沒來過小店了。聽說在為官府籌集青藍布匹和官服刺繡。青藍布是用來做官服的,這可是個大肥缺啊!眼下……他多半不在無錫,這季節嘛……不會去湖州的,十有八九是跑蘇州去了。我找他們公所裏的人一問便知。”
丙文問:“是湖廣的公所嗎?”店主搖頭笑道:“不是不是,這蘇州府和底下無錫地段的公所,隻講究‘同業’相助,不認同鄉。隻要是本行業的人,不分彼此,不管從哪裏來,屬哪個幫派,都可參加公所,受公所行規的管束,參加同業辦理的善舉,同贏互利,要是有人違反行規,就要受大家共裁。”丙文稱讚道:“這樣才好,不像我們漢口,同行是冤家,總是為爭地盤打得死去活來。”
吃過飯後,店主便打聽了消息來了。果然夏忠林是去了蘇州,還拿來了他在蘇州的公所地址。丙文和廣誠便去買了次日去蘇州的船票,順便上街看了商品行情,照丙文的意思,不忙著在無錫出貨,還是到蘇州去再說,時間寬裕些。
二人難得點空閑時間,便雇了條船去遊湖,以飽覽太湖風光。小船駛在湖中,但見湖水浩**無邊,湖岸參差,蘆草茂密,河湖港汊,稠密錯綜。放眼望去,沿岸已收割過的稻田連綿,大片的桑園、竹林相間其間。水清見底,湖邊**浮著一片片青蓮、紅菱和上千頃荷葉。湖中連天碧波一望無際,隱約可見“十二山峰”屹立水中,有如仙境。廣誠算是此生第一次是為“玩”字活了一個下午,神經暫時放鬆,內心卻是百感交集。
次日坐船,不到中午,就到了蘇州。安頓下後,兩人就在棧房樓下吃飯,找人打聽了綢布公所的方向。 飯後,廣誠對丙文說道:“丙文兄,那天我上鋪的客人掉了個包在船上,我打算為他送去。是不是和你分開辦事?”丙文說:“也好,做人是要像兄弟這樣。我那邊你不去更好,夏忠林欠我有差不多三十兩銀子,我去要回來後,明天再一起去辦貨。那你也就一個人去了。廣誠,你出來時間不長,江湖險惡,知人知麵不知心,就是做好事幫人送東西,也要處處多留神才是。”廣誠感激地回答:“廣誠記得了。”
廣誠和丙文分了手,叫了一條小船按地址去找那位姓徐的失主。
船家將船慢慢搖去。但見蘇州城內河街平行,橫豎交織。河道很窄,廣誠想這大概就是江南水鄉都不劃漿而搖櫓的緣故吧?兩岸房屋青磚青瓦,氣派的庭院亦不少,和無錫一樣均傍河而建。院落後門則有沿河馬路。後門口有石埠頭,一級級地通到河裏,河邊停靠著烏蓬船或小木船,或有婦女在石埠上用河水洗衣涮物。除了輕輕的劃水聲外,每條水巷都幽靜如夢。時有拱橋、石橋橫跨小河,橋形各異。一路處處是景,又處處景不同,美麗如一幅幅淡墨畫卷,叫人心曠神怡。
漸漸兩岸都是些大戶人家的院牆了,一座座園林比鄰,有陣陣桂香撲鼻而來。廣誠正陶醉於美景,船家告訴他說到了。廣誠便付了船錢上岸,按船家指的大門敲了下門。一個門丁樣的老人開了門,問明廣誠的來意後,一臉狐疑地叫廣誠在轎房等著,自己卻從右邊的側廊進裏麵去了。廣誠等了一小陣,那老人出來叫廣誠跟著他從中進二門。
繞過一麵很大的花紋如同山水畫的石屏內照壁,一個小巧精致的前花園便展現在眼前,左側沒有側廊,有廂房。前花園中有袖珍的假山小湖。走過一個僅幾步長的小橋,便進了前屋客廳。
從客廳後門可以看到裏麵,原來是個寬大、縱深錯落的園子,連綿迭起、百態千姿的太湖石假山擋住了視線。假山旁有石徑小路,路側是一片可見蓮荷搖曳的池塘,池邊種有柳樹,與假山對峙呼應。假山和前廳間的空處恰到好處地種植著花草。山後還可見精致的樓閣頂。真不知裏邊還有多大的庭院。
廣誠知道這是很有地位的大戶人家了,不敢隨便就座,便垂手站在房中等著。
不一會,隻見假洋鬼子大步從裏院匆匆走出。廣誠將包送上。那人先看了看包裹外麵縫的線,全沒動過,接著連忙打開看了,綻開出一臉笑容,對廣誠道:“請坐請坐,足下真是誠實君子啊,令人敬佩!這是我在日本讀書時的日記和家信。這不,裏麵還夾了二十多兩銀票,外麵裹了幾件夏天的衣服。那天我拿來枕頭,結果下船時忘了,回到家才想起,隻道再找不回了,心裏甚是懊惱。卻不想遇到足下這樣的好人,親自送上門來,真是難得!難得!可貴!可貴!請問如何稱呼?”廣誠回答了,晃眼看到那包中一張有兩個巴掌大的照片,那人帶著一頂十分古怪的方帽子、穿的一身黑袍。假洋鬼子喊了聲:“上茶。”見廣誠在注意照片,便笑著說:“本人姓徐,名佑銘。這是我在日本大學畢業時的照片。家父原是進士出身,在浙江當官多年,現辭官在家。要知道我們讀書人把日記、照片和家信是看得最重的。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足下才好。”
廣誠那裏知道,他讓多日來這位徐少爺心上的一塊沉重的石頭落了地。
那日徐佑銘發現包袱遺落後,大驚失色,當時就攆到了碼頭,不料船早開走了。他焦急地打聽到船從無錫返回的時間,次日又提前到碼頭等候,但到船來,登船把所有茶房問遍,乃至懸賞、都問不出一點線索,不禁不知所措,麵若死灰。如果是拾者隻是見財忘義,那還算萬幸。那些日記中,他在日本參與同盟會活動時的思想言論及朋黨姓名多有記述,萬一落入官府或奸詐之徒手中,後果不堪設想。他沒想到竟遇到廣誠這樣的忠厚之人,幾乎有絕處逢生之感。這些內情當然不便表露,他忍住內心的欣喜表達著謝意。
廣誠不知該說什麽,卻看見一個身穿紫色衣服的丫環從側廊端了茶盤碎步出來。廣誠不敢正視,接了茶,喝了一口,便站起來告辭。徐佑銘挽留了兩句,就抽出那張銀票要謝廣誠。廣誠辭謝道:“這該是做人的本份,怎麽能收少爺的錢。”推辭了幾番後,徐佑銘便不再強求,說:“你在蘇州人生地不熟,若有需我幫忙的,你隻管來。家父和現今蘇州府上還有些交情。我好盡一份心意。”廣誠謝了告辭。
他乘了小船,慢悠悠地回去,陶醉在自我滿足中,想著父親說的“人窮誌不窮”,自己這回做到了。
到棧房進門,卻看見裏麵的人在議論紛紛。剛上樓,店小二就一臉慌張地跑來道:“客官,你可回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前,你那同伴帶了個人回棧房。不想外麵接著就跟進來了幾個官衙,說他們倆是革匪,將他兩個一起抓走了。”廣誠大吃一驚,打開門一看,他與丙文兩人的所有東西都已**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