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初領江湖之險

輪船上的茶房們表麵上還是比茶園中要大度些,比如很少見他們因小費爭吵,即使有了嫉恨也隻埋在心裏,但多數仍是由江湖打造出機靈而自私的本性。船上空閑時間多,賭博、抽大煙便成了家常便飯。賭博不順心就要吵起來,甚至掀攤子摔東西破口罵人,不過罵得再凶,也極少見到動手的。廣誠生怕經不起**,凡見賭博就躲得遠遠的。至於抽大煙,他知道那東西一點都沾不得,多少有錢人還抽得傾家**產呢!

他一心的願望就是多賺錢。積累了幾個錢後,膽子大了,開始謹慎地借些本錢經營,也試著給別人帶貨分紅了。不過因為他的錢來得不易,所以但凡有點冒險,他就非常小心,寧願丟掉機會也不賠本。

這回剛過了處暑,船從上海回航,廣誠特地買了一匹藍色機紡布,打算給父母兄嫂做衣服。這是那年頭有點身份的鄉紳們最青睞的時髦布料。

船到蕪湖停泊,上下船事情忙完後,有些上岸去玩的人都回船了,還有一小段空閑時間,廣誠和謝三金趴在大菜間旁的欄杆上打發時光。

大菜間門口新貼了一張告示,是安徽官府抓革命黨的。兩個人拚拚湊湊念了,上頭通緝的名字有“梁耀漢”、“譚襄農”。看到師父的名字,廣誠心裏一緊。

“梁耀漢是我們馬口人,他哥梁鍾漢我都見過。”謝三金說。

“唔,連我們那邊都聽說過梁家。” 廣誠順著他說。

“他們家老輩子是‘長毛’。”

“嗯。”廣誠隨口答。

“人無橫財不富。梁家老輩子梁興茂也是茶房,茶館就在馬口港跟前,有個船老頭上岸總喜歡到他茶館喝茶,回數多了,人就熟了。有天那老頭對梁興茂說,我看你忠厚,想托你件事。我要出趟遠門,托你幫我看管幾口箱子,給幾兩銀子給你當酬勞。要是我三五年不回,箱子裏的東西就歸你了。”

“他也不曉得是什麽東西?”廣誠也有了一點興趣。

“不曉得,梁興茂為人厚道,就幫他好好的保管著。等了三年不見回,等了五年也不見回,就又等了兩年,梁老先生想起了那船老板的話,這才把箱子打開了。一看哪,乖乖!”

“什麽東西?”

“一箱箱裝滿的黃!金!白!銀!原來那老頭是成心送他的!梁家就是這樣發起來的。”

“我不信有這種事。”廣誠說,“我聽人說的跟你的不同,梁興茂救過長毛的石達開,賞了他二十兩銀子,他當本錢開花房、榨房,慢慢發起來的。” 鄉下人太窮,不曉得二十兩銀子是什麽概念,以為就是巨款了。

“你曉得個屁!人無橫財不富!石達開是翼王,救王爺一條命,哪會才給二十兩銀子?比我們才多幾元本錢,靠做生意,幾時才能做成那麽大?狗日的我們跑單幫,一輩子都是吃胖了、又跑瘦了。賭來賭去,指望發個橫財……”

兩個人正在爭辯,忽然人聲嘈雜。一個水手慌張地跑來說:“你們快回艙裏去吧,有官兵上船來了。”

廣誠回到統艙,那裏已是兵爺們的吼聲、女人小孩的哭聲響成一片。一個軍官用手槍朝天放了一槍,哭喊聲頓時小了很多。軍官命令茶房們都集中到大菜間。又一個當官的帶了一群荷槍實彈的士兵將他們圍起來,然後宣讀通緝令,原來是上船來抓革命黨的。

廣誠發現剛才還與他在一起的謝三金竟沒有來,忽聽躉船上又鬧開了,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那群當兵的都向樓下跑去。乘客們也都湧到船舷邊去看熱鬧,船明顯地歪了。隻聽大副在高聲喊,叫乘客不要都集中到船的一邊,但是愛看熱鬧的國人顯然隻要船沒真沉、就一定不放過看稀奇的機會,隻要不是自己吃虧,再大的災難對他們都是一場戲。

是兩個兵追打一個拚命保護著一個口袋的人,一直將他拽到了躉船上,那人孤注一擲地將頭朝一個兵撞去,隻見那兵被撞得一翻,竟落到江縫裏去了。

船上一陣歡呼叫好。這個敢反抗的人頃刻被全副武裝的士兵圍起來打翻在地,從外麵隻能看到士兵們一齊用槍托朝下夯去,用腳向圈中踢。船舷邊的人都心情複雜地想著個結果。廣誠在人後遠遠看著,奇怪自己沒了當年救孫狗子的那股莽勁,隻猜想那人可能會被活活打死,心裏卻隻惦記著自己的貨。

官兵們救起那個落水的兵,被打得半死的人也理所當然地被當成革命黨拖走了。現在人們不再擔心那個人的死活,因為官軍們要一一搜查他們自己了,剛才興奮的嘈雜又變成了哭天喊地和哀求聲。

等到官兵們搬運著大包小包“可疑物資”和“查禁物資”下船,輪船已因此多耽誤了兩個小時。

船終於離岸,所有的人都鬆了口氣,接著便是整個輪船響起一片罵聲。幾個好漢在船舷上對著已迅速遠去的蕪湖碼頭喊著要拚命。曆劫後的人們又忙著圍觀這幾個的表演了。

廣誠趕緊跑回艙裏,發現自己所帶的貨物已全都沒了,也就是說,多次跑船的積累一下化為了烏有,還空欠下了人家委托帶貨的那筆錢!再看其他人,個個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不問也知道與他一樣倒黴。

他憤怒到了極點,真想找地方發泄,這算什麽世道啊?他見丙文也垂頭喪氣地站在一邊,看來也沒能逃過這次洗劫。廣誠忍不住走過去怒道:“哪是兵?土匪!”丙文歎了口氣:“早年也遇到過幾次,說是查私貨哪、收厘金哪!有兩次也是差點搞得我傾家**產。幾年前,朝廷用我們船運兵去安徽打革命黨,他們就在這個蕪湖碼頭的躉船上,將一個頂撞他們的什麽人,隨隨便便就‘哢’的一下砍了頭。”廣誠憤憤說道:“抓什麽革命黨,真有革命黨,他們怕都要嚇得尿褲子!就是變了花樣搶東西,欺壓百姓倒有一套。”丙文望著江麵說:“兄弟,隻當是折財免災吧!我這次還幫別人帶了貨,虧得大了,多少趟的辛苦結果都為這些土匪進了貢了。”廣誠被正好說到痛處,恨不得哭。

正在絕望之時,謝三金突然從上麵跑了下來。廣誠正待問他哪裏去了,卻見他詭秘地說:“兩位哥,你們有些東西我藏在了破艙板裏麵呢。有兩個兵差點去那裏搜,被我哄開了。”兩人不由有絕處逢生之感,心裏都在稱讚謝三金這家夥精靈。

三金趁船上人湧去看熱鬧之際,搶著把幾個包塞進了他們艙附近的一處鏽破的艙板後麵--那裏早就說過要修補了,外麵堆了船上的什物掩蓋。廣誠和丙文去把東西掏出來一看,一部分不占體積的貨還真的幸存下來了,總算還沒傾家**產,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廣誠心算了一下,他仍將因此虧損一二十元,對他而言還是沒能逃脫傷筋動骨,有意孝敬父母的那匹藍色機紡布也沒了。

回到漢口,廣智聞說後大驚失態,將廣誠訓斥了足足一個整時辰。老大覺得這個錢賺得實在太危險了,勸他還是回“廣東茶園”,兄弟倆一起再老老實實做上兩年,還是可以買回自家失去的那幾畝田地的。廣智更生氣的是廣誠居然敢瞞著他賒債做生意,光被抄走的貨值幾十元錢呢!你連本都賠不起啊!

他大講了一番“命中沒有、貪心枉然”的道理。廣誠再三辨解,說無論如何要跑船將欠的錢還清再說。好不容易才擺脫了廣智的阻攔。

他將剩下的貨出手後,又拿了存在哥哥那裏的十元錢,並沒有馬上還錢,而是孤注一擲地全買了貨帶上了船。他想,如果順利,差不多一趟就可以還清債款了。

不料此次到達上海後,船竟出了毛病,要拖到“江南製造局”去修理,聽說至少半個月。茶房們便各自鳥散、去想辦法度過這段日子了。謝三金找熟人上了“日清”公司的“小櫻丸”號。

廣誠心裏十分焦急,借的錢過月就要計利息的。他拿不定主意困在上海怎麽辦。正在無可奈何,丙文來找他說:“廣誠,想不想翻本,我們趁這時間跑趟無錫好不好?”

廣誠一聽,立即精神大振,便點頭聽著。丙文道:“你可知道,以前上海最主要水道是吳淞江,也就是蘇州河啊!這吳淞江通到蘇州、無錫,那裏稱為人間天堂,魚米之鄉,又是絲綢產地,那邊的每樣東西拿到上海都可以賣個好價錢。”廣誠道:“那麽好的地方,帶什麽去賣呢?”丙文說:“那邊市場裏將北京來的宮花、脂粉稱為京貨,將廣東來的鎖、刷、燈器稱為廣貨,將上海的襪子、鍾表、香水、香煙、肥皂、火柴稱作上海貨,還有我們帶的內地貨,都好賣得很。我還有個老朋友在無錫,借過我一筆錢,都兩年了,帶信過去總沒見回,我早想去找他。你想不想一起去?”廣誠高興地答道:“跟你去開眼界,怎麽會不想?”

廣誠於是跟著丙文興衝衝地跑到洋行街、太平弄、鹹瓜街去買東西。他錢少,隻買了些肥皂,又去丙武處將還未出手的木耳黃花帶上。

丙文已經跑船多年,老江湖了,吳淞江、大運河等大江小河都有他認識的茶房,想去哪裏,船票錢自然是不消花的。他帶廣誠去“戴生昌”、“大盛”等幾個碼頭串找熟人,介紹他認識了一些江湖同道,最後上了“老公茂”輪船公司當天去無錫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