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窮人命中八合米
廣誠照曾昭泰說的,買了些煤油,但沒敢帶香煙,錢不多,也擔心在船上受了潮。不過他看到別的茶房還是有帶煙的,用油紙包著放在高處,謝三金帶的是布匹綢緞,他都一一記在心裏。
回漢口花了五天半時間。在四官殿碼頭一上岸,廣誠便叫了個獨輪車,將煤油送到了曾昭泰處。
昭泰新近被童瑨誇了兩句,心裏十分高興,知道這必是因幫廣誠後王興漢美言的結果,拿定主意今後要繼續幫廣誠。見廣誠回來,一臉和氣地迎上去,叫夥計接下貨,說:“好啊!這東西早就有人托我找了。漢口這邊,煤油俏得很,洋油燈點起來幾亮堂咧!有機會我幫叔叔找個大買主,好讓他墊些本錢,叔叔就發得快了。”廣誠老實,答道 :“我們茶房不過偷帶點貨,船上讓帶的數量很少的。”昭泰馬上順著說:“就是就是,吃不肥,餓不死。不然,又是運費,又是稅收,前兩年還要收厘金。帶多了,就變成正宗的跑買賣了。”邊說笑著邊一算,按差價,廣誠果真又賺了足有三成。
廣誠滿心高興。收了錢後,馬上數出賒茶葉的錢還給昭泰,又將紅利一五一十算給他。誰知昭泰慌忙站起來,搖手拒絕。廣誠一本正經地問:“你以後還讓不讓我找你幫忙?”昭泰連連解釋道:“叔叔,昭泰是萬萬不能與你分紅的。要收了你的錢,我這飯碗怕就沒了。更莫說您駕是王教師托付的,他告訴我,童少爺認定叔叔絕非等閑之人,今後定有發跡之日。所以叔叔的買賣我是幫定了。實話告訴叔叔,我給你的茶葉是從一個賣家的貨中拿的。你要的貨少,就用樣品的名義登記了,你上次給的錢都差點要退給你。昭泰怕不妥才堅持讓他收下的。‘瑞琪牙行’的規矩是隻能牽線搭橋,不代售,也不賒賬。倒是我認識大小商戶多,叔叔進貨出貨,我隻要幫得上,一定幫忙。”
廣誠隻好收回了錢,問:“侄兄,要是想做一大點本錢,可不可以托侄兄幫忙作保借錢呢?”昭泰笑道:“叔叔看得起我,當然那是可以的。那規矩是這樣,就當作我作保吧,借貸當收兩分利息,一月內要還清本息。否則利息每月加兩分。牙行這邊,還需提六到八厘傭金。東家會看收的傭金多少給我提賞錢。記住,我對叔叔隻能幫忙,絕對不能合夥做生意的。”
廣誠聽得心花怒放,懂道他那點生意放在牙行裏簡直不值一提,別去壞了昭泰的大事。便將手上的錢理了一下,把其中的十來元鷹洋揣在身上,其餘的銀銅元卻交給了昭泰,委托他幫忙進些好木耳、冬菇、黃花等上海人喜歡的山貨。
別了昭泰後,他腳步輕快如飛,一口氣趕到廣東茶園,想馬上讓廣智分享他的成功。
進茶園就看到了茶房總頭蔡元安。不想沒等他開口,蔡總頭就搶著說:“廣誠老弟,你可回了,快到‘九方’樓上去,你哥的腳燙了。”
廣誠仿佛挨了當頭一棒,慌得扭頭就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九方”頂樓茶房們的住處。見堂兄廣瑞正守著他哥。廣智渾身滾燙,左腿從小腿到腳麵都被燙傷,並且已經化膿流出黃水、發出臭味。看見廣誠,廣智隻勉強笑了一下,沒有勁說話。言語金貴的廣瑞著急地告訴廣誠,是在灶上提壺時,壺把斷了,半壺滾開的水都倒在腿上了。廣誠問:“怎麽不送醫院?”廣瑞漲紅了臉說不出話。廣智連忙掙紮著說:“不用,我哪有那麽嬌貴。”廣誠不由分說,雙手托起了哥哥就快步下了樓,出門喊了一輛獨輪車,將哥哥放到車上,就叫送到法租界的教堂去。
那推車的搖頭說道:“這兄弟像是要是送這大哥去看病,我勸你就不要去教堂,他那裏隻能醫點小病。再說這大哥隻怕不是教友,不信洋神,教堂搞不好還不會收他。我看你別冤枉跑路,俄租界靠界限路那邊有家私人診所,收得便宜些,不如我送你去那邊。”
廣誠連忙點頭同意,跟著小車快步趕到俄租界那家診所。
診所很小,裏麵就一個俄國大胡子醫生和一個金發碧眼的護士。
大胡子醫生看了一下,用地道得難以令人置信的漢口腔說:“他已經感染化膿,再不治恐怕要得敗血症。我這裏掛號一元四,也就是一兩銀子,你看不看?”廣智一聽這天價,嚇得連忙扯廣誠的衣角示意。廣誠卻斬釘截鐵地回答:“看!”
廣智心疼了,挺起虛弱的身體拚命反對。廣誠全不理會,將他抱到了裏麵的手術**。俄國醫生檢查了一陣,又說:“這手術費要兩元,打兩天針和換藥一共五元,你治不治?”廣智聽到要花這麽多錢,一年都賺不來,簡直是殺人,而廣誠那苕貨硬要去上這個當,氣得忍無可忍。用盡全身最後一點氣力、撐起身來、一記耳光打在廣誠臉上,掙紮著喊道:“給我滾,送我回去!”廣誠卻發起強來,用力將廣智按住,讓他動彈不得。他直著脖子瞪著眼。大聲對醫生說:“治!”
俄國醫生睜大眼,忍著笑,欣賞著這一對“漢陽賤三爺”用粗魯得近乎愚蠢的方式表達良好的心願,說:“先交錢吧!”
治療非常靈驗,廣智第二天就基本退燒,急著囑咐廣誠不要誤了船。廣誠知道這次“江永”在漢停留的時間短,便幹脆去告訴丙文這趟船不跟了,好一心一意照顧哥哥。
廣智體質好,恢複很快。廣誠細心地陪著哥哥,一五一十地給他講述自己的經過。廣智聽著,哭了,說道:“兄弟,要不是你這一趟賺了幾個錢,哥哥的命怕是難得說啊!我燙傷的第二天,腿就脹疼得厲害。跟著就燒得一點力都沒有了。哥正想你呢,你就來了。你救了哥的命,哥把你辛苦掙的幾個錢都白糟蹋了!”
廣誠笑道:“哥,這不是你吉人天相麽?那錢是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還愁沒柴燒?”我做下趟生意的本錢,已經交給昭泰了,你不用急。這看傷用的錢,本來就是賺的、打算交給你的。哥,船上的錢比這裏好賺,以後有的是機會。”
廣智搖著頭歎道:“命裏隻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這不是老天爺生出些法子,叫你多了幾個錢就得花出去嗎?廣誠,這世道哪有好賺的錢?哥心裏就是擔心你哪!”
廣誠卻不再苟同廣智的宿命觀點,長江已為他做了一次精神上的沐浴,上海那麽多人的成功也給了他朦朧的啟示,他更相信自己可以改變命運。
從此,廣誠就往返於漢滬之間,在趙丙文兄弟和曾昭泰的幫助下,路子越走越精。他手上的本錢在順利地增加。不到一年的光景,他托廣智捎回鄉下的錢已還清了父親的所有欠債。
然而曾紀奎和很多鄉下人一樣,有了錢卻不急於投資生產,而是首先修祖墳、然後再整房屋,自己卻繼續當佃農租田耕種。他未宣布的下一步計劃仍然不是買地,而是幫廣誠說媒成家。
而且,曾紀奎很快就不滿足了,因為他用鄉下的生活成本估算了廣誠在外的花銷,認為廣誠本應該存下多得多的錢嘛!於是斷定廣誠一定在外把錢亂花了。他恨不能親自到廣誠身邊去監督,便帶信廣智,叫把廣誠的錢一分一厘都管好。
他哪裏知道廣誠活得多難,朝廷對私貨逃稅一直在嚴查,一旦發現,輕則沒收,重則收監。茶房們為了免災,會均攤一些錢來買通經常停靠的碼頭的水警,水警被茶房們養熟了,查起來也就做做樣子而已。但若遇到有官員來視察,或者是突然出現了生麵孔,就歸茶房們放血了。每次出航歸來,隻要還沒有把錢帶回家,哪怕已經上岸、貨物出了手,那顆心都還懸著的。再則,無論賺賠,都須定期拿出錢來打點船上和岸上的眾多關係,最起碼的也是請聽戲、上館子,所以跑單幫最後賺的其實很有限。
廣誠卻並沒有去揣摩父親有什麽想法,他隻想多賺些錢孝敬父母、改變命運。他對江湖凶險抱著警惕,生怕血本無歸。那寧波人對他上的第一課也幫他長進不少。在有了一定的本金後,他在廣智處留了十元錢。廣智知道這是廣誠墊底救難的本錢,很理解地配合廣誠瞞著鄉下的父母。
廣誠懷著樸素的江湖義氣,仍不忘常去看望彭金龍,每次還都送去些東西,像對親兄弟一般慷慨地資助他,幫他度過了幾次難關。金龍身體已有了些好轉,“賭”果然也已戒掉。蔡元安在分配上又對他做了些照顧。不久,在廣誠建議下,蔡元安又讓金龍媳婦在茶園賣些炒貨。他家的日子終於比以前過得強些了。
廣誠開始時甜頭嚐得多,便對這條江寄托著莫大希望,幻想能一步步走向富裕,他甚至奇怪,那些老茶房跑了這麽多年的單幫,怎麽還沒有發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