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徐府棲身
雖說這次打擊讓廣誠瞬間破產負債,但他首先著急的卻是丙文突然不明不白成了‘革匪’,這可是要殺頭的!他定下心神問道:“跟我趙大哥一起來的人什麽樣?”小二說:“麵黑,有些胖,鼻子很大,個子比你矮半個頭,穿藍綢馬褂、蘭布長袍,內地口音。聽兩人進門來談的像是蘇繡行情。”
廣誠沒了頭緒,但越想越覺得蹊蹺。老趙為人小心謹慎,怎麽會是革命黨?來蘇州就被抓,會不會是那個夏忠林賴賬設的局?三十兩銀子就值得下這樣的狠手麽?那姓夏的為什麽自己也被抓了呢?如果姓夏的狠毒,他會不會故意讓抓自己、免得老趙猜疑呢?那他一定也不會放過自己了。他越想腦子越亂,但猛醒無論如何不能再相信跟前的任何人,說不定有暗哨在盯著我呢!
這店再呆不得,還要盡快弄清那個夏忠林的底細,救出丙文。他便裝的沒事般,悄悄從後門出來,叫了船,去了綢布公所。
對著公所,河街上有家酒店。廣誠在樓上窗口找了一個座位,要了一小碟菜和幾個包子,一小壺酒,慢慢吃著。眼睛注意看著公所進出的人,卻始終沒有棧房小二說的那種外貌。他又忽然醒悟了,要是姓夏的真被抓了,自己不是白等麽?他便叫來酒店小二,拿出幾個銅板,對他說:“我要找綢布公所的夏忠林老板談生意,麻煩你幫我叫一下。若找不到,就幫忙問問他的住處。”
小二去了一陣,回來說:“夏老板中午就跟人出去了,沒有回來。裏麵人說,會所的人太多,都來去無蹤的,不知道他住哪裏。”
廣誠很喪氣,自己確實沒有什麽吊線刨底的本事。他付了飯錢,走到街上,人生地不熟,身上所剩已經不多。去上海搬丙武來幫忙嗎?那樣把丙文一個人留在這裏太危險了,搞不好性命難保?
怎麽辦呢?怎麽辦怎麽辦?人哪,真是有走投無路的時候!
他猛然想起了剛才徐少爺說過的話,現在隻能去找他幫忙了。便又坐船到徐府去。
到徐府門口時,已快要到黃昏了。他竟犯難起來,“施恩圖報”是爹娘一貫不齒的行為,去了又回,雖說是為了朋友,徐少爺會怎麽看呢?但他又說服自己,此事關係丙文性命,不求他怎麽行呢?
他吃力地鬥爭著、猶豫著,在徐府門口的路上徘徊了好一陣。一輛轎子從後麵過來,從身邊走過,走不遠後忽然停下。略過了一會,廣誠聽到一個秀聲秀氣的喊聲:“那人,你可是姓曾?夫人叫你過來!”廣誠抬頭一看,轎旁站著一個丫環,好像是給他上過茶的那位,正在朝他招手。逆著夕陽看去,隻見到她嬌美的體態,卻看不清麵孔。廣誠回答著“正是”,走了過去。聽那丫頭說:“是了,太太,我的眼睛不會錯。”隻見夫人下了轎,對廣誠道:“我聽他們說起你時,你已經走了,怎麽會在這裏,是不是有事?”廣誠低了頭,不敢正視,說:“正是遇到難事想找少爺,不知怎樣啟齒,在這裏不曉得該怎麽進退。”夫人說:“這有什麽,你進來說話吧!”
廣誠跟著進去,夫人叫他在轎房等候。自己和丫頭進裏麵去了。不一會,徐少爺便迎了出來。廣誠便慌忙把今天回去後經曆的事講了一遍,說不知是犯了什麽、還是遭人暗算,且自己錢財也均被洗劫,正無計可施,但不好意思開口等等。
徐少爺叫他別急,自己又到後麵大院裏去了一會,再出來,說道:“你可暫且先在我家客房住下,家父會寫張帖子叫我們家人去打聽。隻是怕要到明日,才有消息。”廣誠無奈,隻好先謝了,聽從他的安排住下。
從轎房到前院一角的客房小院,是從側廊裏走過去的,這是一條長長的、用牆封起來的直通後院的獨立走廊,每隔不遠就有小門通到徐家的各層庭院。
次日清晨,廣誠在客房的小園中隨便練了陣拳,又聽到裏麵園中傳來那丫頭清脆的聲音,但無法看到人。不一會,有一個老媽子端來了飯菜。廣誠心裏著急,食之無味。約莫到了晌午,徐少爺才來了。告訴他已打聽到趙丙文被抓的消息,和他一起被抓的人已供出、他們和逆黨有關係。
廣誠大吃一驚,著急道:“他和我兩個人出來做生意,怎麽他和那人一起回棧房,馬上就有人來抓,一抓就著?又偏偏剛好是那個人供出和逆黨有關係?徐少爺,不瞞你說,我和他相處很有些日子了,大部分時候都形影相隨,不分彼此,從未聽他有過一句叛逆的言語。我覺得這事情太怪了。敢問,和他一起被抓的那個人又是誰呢?他們關在哪裏?”徐少爺搖著頭,“不清楚,看你急的這個樣子!等我得親自去問問,我的一個幼年同窗是巡道手下僚屬,我找他,可以把這些問明白的。”廣誠便提出同去。徐少爺說還不是時候,假如真是陷害,就要先弄清對手的目的,弄不好會把自己也搭進去。
原來清朝省一級是由臬台專管司法監察,由臬台派出的分巡道台,則是專門監察府一級的司法的。徐佑銘的同窗正好是“現管”。
徐佑銘去了一個時辰,帶回消息說,他已將疑點轉告同窗,那邊正在幫忙過問此事,丙文暫時還不會有性命之危。廣誠便拜托徐少爺幫忙寫了封信給丙武,自已到郵政局寄出了。
又過一日,消息終於落實。與丙文一起被抓的人果然就是夏忠林,咬丙文是革命黨的人也是他。夏已被放了,看來正是他買通人陷害了丙文。廣誠聽明白了,禁不住怒火中燒。便謝了徐少爺,提出告辭。
徐佑銘沉思了一會,問:“你可是想去找那姓夏的?”
廣誠點了下頭。他確實是想去找到姓夏的,把他痛打一頓,逼他放了丙文。
徐佑銘看著他臉紅脖子粗的樣子,說:“我覺得不妥。他既能買通官府,就有一定勢力,你鬥得過嗎?就算你找到了姓夏的、教訓了他,你朋友也照樣出來不了,搞不好還火上加油,把他害了。你且冷靜下來聽我說,這‘叛黨’罪名的證據明顯是不足的,姓夏的雖有可能會再買通陷害,但因我徐家過問,府裏犯不著為這事得罪徐府,定會先按下、拖著再說。你最好安心在這裏等他兄弟到來。”
廣誠動搖了,不知道該不該就把“寶”全壓在徐少爺身上。徐佑銘卻並不留意,接著說:“我並非為答謝你,我是為了‘公道’二字!現今政府官員,腐敗貪婪,已到極致,草菅人命,中飽私囊。什麽‘叛黨’?我們在日本的學友,十個有九都讚成孫文之主張,立誌要推翻滿韃,複我漢疆,其中不乏官員子弟。我說這些,你恐怕不會懂的。你那朋友雖背了個叛黨的名進了冤獄,其實怕未必聽說過這些道理。”
廣誠聽出來了,徐少爺原來是和師父一黨的,那麽可以信他。但他又想到自己現狀,不由麵露難色,欲說又止道:“我是不懂,我就是聽少爺的不去找姓夏的,也要出去先……先……先……”說到這裏,不知該怎樣說下去。
徐佑銘道:“我明白了,但你出去身無分文怎麽辦事?你的財產被洗劫一空,這怕是很難追回的。我倒有個主意,隻是有些委屈你。”廣誠說:“少爺隻管講。”
徐佑銘說:“我正在籌辦實業,打算在這裏與人合作開辦絲廠。你的為人我十分信得過。可否委屈你就暫時當我貼身隨從?算是個名義。這樣,一不會再有人敢尋你不是,二你可對付眼前生活,三你也好借機辦些事。”廣誠道:“這樣當然好,隻是難為少爺了。”
徐佑銘說:“不要那麽客氣,我是講究民眾平等的。你我不算主仆,算雇傭關係。我又是講究民權自由的,你什麽時候想走,說一聲我就會答應,算給你工錢。”廣誠聽不懂那麽多新名詞,但他曉得肯定都是些好的意思。
廣誠便跟隨了徐家的管事,穿過側廊。側廊用高牆和院內隔開,一直穿過徐府的三層庭園。通過側廊窗子可看到,園內又有好幾處院落,或用林竹、或用磚牆分隔,這就是這家主人們各自的住處。其間曲徑幽森,長廊蜿蜒。側廊越過一條通入了園內的、可行船的小河,方進了後院。此時再沒有了隔廊。
後院內有三個小院落。男傭的院落在中間。廣誠被領到這院裏的一個單間住下。隔著小竹林有井台、廚房以及雜物房,靠右的院落是排平房,住著管事等的家口。從後院出後門,則又是條沿河馬路了。
徐佑銘安排給廣誠做了一套新衣服,開始帶著他辦事。原來與徐佑銘合作的是已與他訂了婚的女方家,姓錢。徐老爺三個兒子,兩個姨太太生的都成了家,徐佑銘最小,卻是太太所生。
一晃過了半個月,在徐佑銘幫助下,廣誠已兩次進監看望了丙文。可憐厚道的丙文還一直在擔心夏忠林的安危,見麵就問他關在那裏。當聽說當天就放了時,竟呆若木雞,一下還想不出姓夏的為何陷害自己,表情異常痛苦。幾天後,廣誠第二次探望他時,丙文才理清了脈絡。原來姓夏的在漢口多有劣跡,又有仇家,呆不下去。丙文為人心太善,看他是老鄉,便將他帶了出來。在丙文的資助下,姓夏的一個人在吳淞江跑了陣單幫後,由丙文出麵幫他借了二十兩銀子,從此在太湖一帶發展。不久前,夏在官府攀交了一個新靠山,眼見大有發展機會,不料知他底細的丙文突然找來。想當初這個趙丙文以兄長自居,對他整天說教,管得叫他心煩,早就心懷反感忌恨,再一算兩年利息,越發不是滋味,便設計將他除之而後快。
廣誠算是第一次親身見識了世上還真有這種狼心狗肺、恩將仇報的人。
徐少爺在努力設法營救丙文,已有些眉目。奇怪的是丙武一直沒有消息,廣誠隻有再次托跑吳淞江的茶房帶了信去。
廣誠第三次看望了丙文回來那天,忽然滿街出現了荷槍實彈的士兵,到天黑便戒了嚴。這一天是1908年11月14日。到家後聽到人說:光緒皇帝駕崩了。
徐府裏亂了一夜,女傭們在太太指揮下趕著做孝服。次日裏徐府上上下下一律頭紮“直披”,身作“斬衰”,徐老爺傳令禁食三天。
第一天下午,廣誠就餓得有點難受了,其實絕食還不到24小時。下午,徐少爺叫上他去絲廠,卻帶著他徑直到樓上辦公室,關上門,從行袋裏拿出一包點心,叫廣誠坐下同吃。一麵譏諷地說:“我不想幫他們受餓了。列強欺淩,國將不國,還去注意這些小節。”正說著,街上又一陣嘈雜,有人上來說,又有官員在街上報喪,老佛爺竟也升天了。徐少爺把手一揮說:“知道了。”打發了出去,仍關上門,對廣誠說:“這位總算走了,可是國家已經被她折騰得奄奄一息了。”
當天丙武終於來了。原來他被牙行派去寧波剛回,見到廣誠寄去的信便匆匆趕來。廣誠送他到棧房,將所有情況告訴了他,約定明日同他去探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