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賣起了大碗茶
好在是熱天,找地方過夜不算難。廣誠沒有心情去取自己的東西,卻信步向鐵路外走去。
大智門車站後邊是一大片爛棚戶,稱作“河南棚子”。不過廣誠看到的棚子並不多,所有空地都露天躺著光膀子的人,不停地搖著扇子,有人睡在竹板**,更多的是就一張蘆草席鋪在地上,還有的什麽都沒有就仰在肮髒的地上,看來窮人也可細分成好多等的。十歲以下的男孩全都赤精著身體。廣誠在租界裏呆了幾個月,以為自己從此不會過這樣的生活了,沒想這麽快又回到這個比他現狀還要窮的可怕世界。他忽然想問,為什麽人到了這一步還都拚命活著?莫非我這輩子就屬於這兒、命中注定要活得與他們一樣?
他想離這個世界遠些,就拐向右邊順鐵路往“底下”走。天邊出現了閃電,漢陽人叫這“扯河”,憑經驗,這雨下得很遠,不會下到這裏來,反而是這裏會更熱。
他疲倦了,找了塊人少的坡地躺了下來。仰看著一天的星星,希圖從頭上那個黑暗無頂的天空中讀出苦思的答案。在家鄉他也看過一樣的星空,不過無論看過多少次,他也沒有能記住什麽。命運也和星空一樣深奧嗎?他不禁想起了小時候,這樣的夜晚,娘會為他打扇子讓他入睡。在母親身邊多好啊!那時,哪怕讓一家人餓肚子,爹娘也會尅著哥哥姐姐,讓他先吃。這次闖漢口,爹媽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可現在……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孤獨和無助。
現在怎麽辦呢?哥哥若知道又該教訓自己了!離開蜜餞作坊時他就反複嘮叨:“城裏不比鄉裏,租界不比這裏。”勸他脾氣要收斂,一百個不放心。看來硬被哥哥說準了。
他腦子很亂,剛才茶園裏發生的一幕還揮之不去,還以為自己是在行俠仗義、保護茶館和茶房兄弟們呢,結果呢,你以為的江湖義氣,別人看連狗屎都不是!倒成了闖禍,被掃地出門了!真是可笑、真是自討譏諷!而且,據他所知的茶館這一行的規矩,今後再不會有人為他作保,也就是說,他從此不可能再在漢口吃茶房這碗飯了。盡管當茶房算不上什麽好差事,有話就嘲笑說是“前世打爹罵娘,今世落得跑堂”,但畢竟是正正當當在掙錢啦!每天都吃得飽肚子啦!
如果再遇上這種事,他也許再不會那麽傻、那麽剛烈了。是的,做下人就得安分守己。要學蔡元安,忍!他熬了七八年才是個茶房二頭,凡事都又讓又忍,靠的就是熬是忍。那麽多人都在像蔡頭那樣活,不就是為賺錢孝敬父母,養兒育女?窩囊嗎?不窩囊能行嗎?隻要是窮人,就一定是下人,一定得窩囊!也許這就是命,行不行都是這樣!
他竟企圖一個夜晚領悟出這些困擾了窮人幾千年的疑問,但終於睡著了。
到後半夜,總算有了點涼意。等他被火車的尖叫聲吵醒時,驕陽已經又開始在展示它的威力。新的一天又來到了。
他發現不遠就有一簇孤立的簡陋村落,大約也有十幾戶。這些房子都有半截土坯牆,屋頂是蘆草蓋的,但不論如何可稱作“房子”,檔次明顯高過那些窩棚,恐怕一般難民還不敢隨便進入呢!
他信步朝那個小村落走去,邊緣上一戶小小的草房敞著門,裏麵卻沒有人,除了土坯的床墩和一口破水缸,其餘的東西都已被人拿光。廣誠找旁邊的人打聽了下,原來住這兒的人幾個月前得暴病死了,就再沒人敢住。廣誠沒有多想,就進去把門修好,做了個暗栓栓上,算是占據了,心裏慶幸有了個窩。
他於是回“九方”去拿自己的東西。路過“大智茶館”時,小心地沒讓姚掌櫃看到自己,過丹桂茶園時也偷偷從門口一掠而過。
一切沒見異樣,周圍一同往常,好像昨天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似的。裏麵還傳出陣陣鑼鼓和樂聲。沒有了他的“丹桂茶園”一切正常!
他心裏有種被世界擯棄的感覺。劉總頭算是什麽人呢?可以隨便就決定他的命運,像丟掉一隻草鞋一樣!廣誠哪,你才出來不到一年,就見識了這麽多人啊!
他不想再被失落感困擾,將這天其餘的時間都一心花在了整理房子上。他將車站貨棧後丟棄的廢板撿了些來搭了床,又抱來蘆草修補了房頂,再戳來泥土修爐灶。當過長工的人,很多活都是在行的。
現在他又得想想自己怎麽謀生了。但他已不再像初來漢口時那樣心中沒底,一兩年的經曆已經讓他看到,漢口人有多種消費的需要,很多人就以個體攤販生活著,為什麽自己不能也做點小買賣呢?不求人!現在身上有幾貫錢了,可以當本錢,先賺到每天吃飽肚子再說。
火車站來往人多,這麽熱的天,總會有人要喝水吧?賣大碗茶要的本錢少。這不有口破水缸嗎?用來裝水、不正好派用場嗎?需要的家什不能在這邊添,這裏靠租界近,東西太貴。
第三天,他跑到好幾裏外的花樓街,買回了一擔水桶,一小袋花紅茶葉,一把柴刀,一個大陶壺,幾個瓷碗,然後到野地裏割來一大堆柴草。預備好這些家什後,他愉快地到附近一個湖塘邊洗了個澡,還洗了衣服。
又是一天到來了,一大早,他就熬了一罐茶,提到了車站前的場地,試著叫賣。
他占據了一塊可能中午會稍許陰涼點的地方。他幾乎在等盼著、又非常順從地給地頭蛇和小混混們交了場地費和保護費。他隻想求得一點點讓他眼前能生存下去的可憐縫隙。他開始悟到,對這不講理的社會,他隻能逆來順受,輕易不要再反抗了。
脾氣必須改了,得學會忍順啊!大丈夫能屈能伸。人嘛,為了生存下去,好多事得忍,學著忍,哪怕麵對那些他一手就捏得死的歪瓜裂棗們!
他看得很準,車站來往人多,要買口茶喝的人還真不少,以至他頭天就回去添了兩趟茶。這是個令人鼓舞的結果!看著銅板到了兜裏,足夠讓自己吃頓飽飯,他的心情大大好了起來。雖說天氣炎熱讓他很難受,但這正是客源的保證哪!他深信除非刮風下雨,不會空手而歸的。因此他希望天氣更熱些,盡管漢口日頭忒毒,自己又從小就特別怕熱。
雖說他盡量在找陰涼地擺攤,但不要幾天,他的臉手都曬脫皮了,而胸前背上的痱子都紅腫成片了。可是他還是為了一文錢一文錢的生意每天守在車站外的場地上。十來天後,他再增添家什時,就已經有了小半吊錢的盈餘。遇上有幾天大雨,生意很差,他就在家試著煮了點鹽茶豆腐幹,結果賣得不錯,利潤又多於賣水,不過太費時費精力了。那麽試著買別家現成的來轉賣呢?結果還真不賴。後來,他又嚐試買包煙來拆開零賣,發現獲利比賣茶賣豆腐幹還多。
他照例隔十天半月去看看哥哥,裝著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他慢慢習慣了,居然還有了一份安定的感覺。他已滿意地證實了,在漢口可以靠自己生存下去。
這樣的生活一直繼續了好幾個月,秋高氣爽的季節到了。漢口的城堡已經被拆完,一條新馬路正在舊城垣的地方出現,租界外也在蓋建像租界內一樣的樓房。任湖廣總督19年的張之洞已奉旨離漢進京……漢口在飛快地變化著。
但他仍然還在為最起碼的生存需要掙紮著,他不知道等天冷了還有沒有人喝他的茶,那時又怎麽辦。
直到有天,他去看哥哥時,廣智把他叫到作坊後院的牆外,那習慣瞪著的眼睛瞪得更圓,一臉怒氣地問他:“我問你,你這幾個月怎麽過的?”
廣誠相信哥哥一定知道了什麽,隻好一五一十地、將這幾個月的經曆講述了一遍。廣智蹬著的雙眼中的怒氣消失了。他歎了口氣,說:“那棚子的人怎麽死的?你就不怕會染病麽?以後遇到這種事,一定來找我,我好歹是你親哥啊!”廣誠聽哥哥這樣疼著自己,不由得一陣心酸,喉嚨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廣智忽然說:“你去趟丹桂茶園吧,有個姓蔡的找你,還問我想不想去做茶房呢。”
廣誠一聽喜出望外,猜想定是事情有了轉機,便勸廣智去做,一個月收入相當這裏兩個月。
次日他到茶園,在門外托人叫出了蔡元安。蔡元安一臉春風,把他帶到附近一家茶館坐下,原來一個月前,東家劉皖卿已經把“丹桂茶園”賣給了新老板,改名“廣東茶園”,蔡元安升成了“總頭”。而劉總頭因得罪了法租界巡捕房,早就不被茶園聘用,到三元殿那邊“滿春茶園”去了。
廣誠聽完這個芝麻大地方的改朝換代,便急著問彭金龍怎麽樣。蔡總頭歎了口氣,說:“廢了,肋骨斷了兩根,一條腿也瘸了。要不是你,他怕連命也保不住。現在我讓他燒火,做點輕活。人瘦得樣都變了,你見了他隻怕會認不出來。你這些時在哪裏?我去找了你哥,怎麽連他都不曉得你在哪裏?”
廣誠一一回答了,又問蔡元安,那天他的舉動是不是惹了禍。蔡總頭搖頭道:“哪裏有?巡捕房那天抓了幾個人,當中有一個,你猜是誰?德租界那邊程家的三少爺!程家是大財主,就這兒子不爭氣,盡交些狐朋狗友,一天在外吃喝嫖賭,漢口都出了名的。程家一聽,就把賠都認了。茶園一點都沒吃虧。那些打架的地痞流氓怕巡捕房抓人,哪裏像劉總頭說的,還敢來尋仇鬧事?我倒一直擔心你。兄弟,你不知道,劉總頭一走,我就想直接找你回來的,隻是怕那兩個茶頭在掌櫃和管家那裏殺釺子。一直忍到現在換了東家,茶房都換成了我的人了,我第一件事便是接你回來。你就當我原來那片的茶房頭,零用錢和分紅比你原來翻倍,你的兩個兄長,也可以都安進來,一個先在‘九方’當茶房,一個就跟我一起,在樓上幫忙。”
廣誠頓時感到時來運轉,喜上眉梢,連連道謝。蔡元安道:“我還該謝你呢,這年頭的人都隻顧自己,有幾個肯像你那樣、為朋友兩肋插刀的?那晚那兩個家夥一板凳劈來,我耳朵裏‘硄’的一聲,頭上血就流下來了,嚇得不曉得怎麽辦才好。我看見是你從桌子上跳過來救我、把他們打開的。好兄弟,你這朋友,我算交定了!”
幾天後,廣智、廣瑞也謝過了田掌櫃,辭了工。兄弟三人都進了廣東茶園。廣誠的那個草房也保留下來,將廣誠做生意的家當和他們平日不用的東西堆放在那裏、當成根據地。兄弟三人十分興奮,他們眼前沒有什麽更高期待,收入漲了就認為是轉運了。窮到這個份上,對自己“下人”的地位早已習慣,哪會將“服侍人”、“低人一等”放在心上,隻顧得暗自估算可以多攢多少錢呢!
就在他們正式到茶園上工那天,廣誠路過“大智茶館”時,看到大門閉著,幾個穿著錦衣的人立在大門左右。忽然間,如壽路上鼓樂大作,爆竹震天。一隊迎親的隊伍,在吹鼓手開道下,抬著花紅大轎走過來。廣誠連忙讓到一邊。聽見人說,大智茶館的小姐今天出閣,男方的轎子來了。
他的心仿佛突然被人紮了一刀,掠過了一陣劇痛。他曾以為,自己早就再不會對水蓮有什麽感覺了,誰知事情遠遠不是這樣。一瞬間,他幾天來的好心情**然無存。他突然再次強烈感覺到了身為下人的悲哀,劉婆的話又在他耳邊鳴響:“我們都是下人,有些事是想也想不得、沾也沾不得的呀!”這話音在空中盤旋,如雷擊般向他襲來,他差點就要被擊倒在路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