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街痞子1

宣恩縣南邊有三鎮,沙道溝、高羅、李家河,互為鼎足之勢。沙道溝在李家河的東邊四十五華裏,在高羅的南邊三十華裏,李家河距高羅五十華裏。當陽坪是這個三角形的距焦點,三岔路口,從任何一鎮到另一鎮都得經過當陽坪。三個鎮不僅位置距離很近,而且都比較繁榮,都逢古曆趕場,高羅逢一、四、七,李家河逢三、六、九,沙道溝逢二、五、八。在農耕時代,鄉下人趕場是湘鄂西一帶人進行物質交換、互通有無、約會親朋、傳遞信息、活躍地方經濟的最佳行為方式。他們把農副產品和他們從山上采集下來的桐、茶、漆、棓之類的土特產以及中藥材賣到集上的商家,再從這些商鋪裏買回自己勞動需要的犁鏵、鋤頭、鐮刀之類的生產工具和生活需要的油、鹽、醬油、布匹之類的各類用品,形成一個小社會,經濟圈。

宣恩縣南邊人喜歡趕場,特別是那些小商小販,從一到九都有場趕,沙道溝、李家河、高羅一場一場地輪流轉,到了逢十(初十、二十、三十)就到來鳳縣城去進貨,到逢一又開始循環著趕場,祖祖輩輩如此,就這樣生生相習隻怕會有數百年的曆史了。

沙道溝街上人從小就會做生意。張叉叉雖然一邊放鴨一邊上私塾,學業的長進也快,但他總擺脫不了街上那種生意氛圍對他的影響,環境造就人,難脫窠臼,真金白銀的**力太大了。他一邊背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一邊找著門道賺錢。張叉叉的列卻勁兒一上來,就邀約著王仁祥些個紈絝哥們兒創意出了一項列卻生意——賣“喲嗬嗬”。

他們從桐子樹上把桐子葉采摘下來,把蒼蠅一個個活捉了用桐子葉包上,再用棕葉片係住,一提一提的掛在一根竹竿上,如同粽子粑粑一串串的,待到逢場天就沿街叫賣。

“賣喲嗬嗬,喲嗬嗬,五分錢一個,買一個,走一個。”

“喲嗬嗬,喲嗬嗬,現錢現貨,把錢看貨,買一個走一個。”

他們幾個人一路叫喊,一路吆喝,相互簇擁,煞是熱鬧,引得那些趕場人圍著他們駐足觀看。

有那鄉下好奇的趕場人,不知道這幫小崽子賣的是什麽離奇貨,還以為這是些什麽可口小吃,反正這五分錢也不礙大事,便送上五分錢買了一提。待他把這一提從竹竿上取下來把係著的棕片一解,桐子葉一散開時,那蒼蠅一見陽光,說時遲那時快,便“嗡”的一聲振翅飛上了天空,大家看著那蒼蠅的升騰和消失,都不約而同地發出:

“喲嗬嗬,喲嗬嗬······”

隨即笑聲一片,看熱鬧的人們這才突然明白:這“喲嗬嗬”就是打開桐子葉後蒼蠅突然飛走,看稀奇的人留下遺憾所發出的一片“喲嗬嗬”歎息聲。令那出錢買“喲嗬嗬”的人實在是哭笑不得。幾分尷尬,幾分謔趣,一種被捉弄後的心理難以名狀,大家看著他嗤笑。

也有不少人信口罵道:

“這都是些列卻鬼,缺德街痞子無聊幹的事。”

這些渾哥兒們做這門子事在一處隻能做一次,做多了別人知道是怎麽回事就再也不會有人上當了,叫做“把戲玩三道無人看”。

隔些時他們又想出了一門更加列卻的生意——“三分錢一捅,五分錢一洗。”

他們用一擔水桶,一隻桶裝了大糞,用木板封住,上麵鑽了幾個能容手指伸進去的幾個窟窿;另一隻桶裝了一擔清水,不上蓋,敞著。他們挑起沿街走,把裝大糞的桶放在前麵,一邊走一邊在大街上叫賣:

“三分錢一捅,五分錢一洗。”

“捅一捅,三分錢,很便宜。”

“洗一洗,五分錢,也不貴。”

“玩個新鮮,買個稀奇。”

還是那些好奇愛多事的鄉下趕場人,想嚐試一下這些小崽子到底賣的“三分捅一試,五分錢一洗”是什麽名堂,更對那蓋著的桶裏的東西感到稀奇,便舍了三分角子兒,把指頭伸進了前麵水桶的窟窿裏,隻感覺到手指頭是稀稀湯湯又滑嘰嘰粘糊糊的,也沒有別的反映,心裏一陣疑惑。待將指頭抽出時,那沾滿大糞黑乎乎的指頭已是臭不可聞了,在這萬般無賴之下,又不得不再花五分錢用後麵桶裏的清水搓洗。這一捅一洗叫四周圍觀的人笑了個前仰後翻,而且洗的錢比試的錢還貴兩分,這真正叫做“花錢買罪受”,讓人哭笑不得。那花錢買捉弄的人更是無地自容,被十百雙眼睛盯著,好生尷尬。在人群中,還是那一句句譏誚的責罵聲不絕入耳:

“這些列卻鬼,缺德街痞子。”

這些幽默搞笑日哄人的遊戲,叉叉們也如同那些小商小販一樣,在沙道溝、李家河、高羅幾地趕轉轉場,一地地的叫賣,一場場的搞笑,叉叉也因此在這三地出了名,人們都知道沙道溝有個——列卻鬼張叉叉。《水滸》裏,大人都是把李逵用來嚇唬小孩,而在這三地則是大人們把叉叉用來惹小孩。

“快莫哭了,張叉叉來了。”

孩子們一聽張叉叉來了,會激動得一個箭步往街上竄。若是真的看到了張叉叉,便跟著叉叉的隊伍一路起哄,沿街吼鬧,叉叉成了孩子們的心中的笑星。

叉叉在讀紀昀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時,讀到文中的這樣一段故事,他覺得非常好笑。書中這樣記道:明崇禎十五年,社會動亂,紀昀的高祖紀坤攜全家遷居河間府城。後來反民圍攻河間,全家不得不又整裝棄家逃難。就在這生死關頭,紀昀的伯祖紀景星、紀景仁不是快快逃命出城,竟與一位老漢為門扇上張貼著的門神畫像是誰爭論了起來。老漢說是尉遲敬德和秦瓊,紀景星、紀景仁說是神萘和鬱壘。各執己見互不認輸。老漢說:

“我這大把年紀還會弄錯?元代道士丘處機在他的書上明明寫的就是尉遲敬德和秦瓊,怎麽會成了神萘和鬱坤呢?”

景星反駁道:

“丘處機區區一道士,地居僻陋,寡見少聞,其書不足為信!”

老漢道:

“道士的書不足信,你們又有什麽憑據呢?”

這時城外的土炮聲已愈來愈近,家人直催快走,可景仁卻把已經裝好了的書箱再打開,取出漢代東方朔寫的《神異經》翻與老漢看。當老漢不再理直氣壯後,景星、景仁再想舉家出城,河間府已被反民攻破,二位及全家都死在亂軍之中。

無獨有偶。

叉叉隔壁的三表叔做豆腐生意。他白天到街上轉悠,看見有質量好的價格便宜的黃豆就買了,晚上兩口子磨漿、煮漿、濾漿到深夜把豆腐做好,第二天就擺到自己門口的鋪台子上賣。幾十年就做著這麽個營生,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很有規律,生活不算上乘卻也馬馬虎虎過得去,典型的小市民生活。沙道溝街上大部分人都是這種生活模式。三表叔一邊守鋪台賣豆腐一邊還讀書,把個《三國演義》、《水滸》、《聊齋》讀得滾瓜爛熟,各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時常還與幾個街上的讀書人在他的鋪子中擺龍門陣兒,搞不好就為故事中的某個細節爭得臉紅脖子粗,相互挖苦相互日諷,你不饒我我不輸你到頭來都是不歡而散,這就是他們一天中的樂趣。

叉叉和王仁祥幾個學童讀書回來從三表叔的門口過,叉叉大聲垮氣地對幾個學童說道:

“曹操八十萬軍隊下江南,被孫權劉備聯軍打得大敗,從此曹操不敢南望,才有了以後的三國鼎立。”

叉叉是有意說給三表叔聽的,他肯定三表叔要在鋪內答他的話。果然三表叔答話了,他說道:

“叉叉看書那裏有這麽不認真的,那是八十二萬大軍下江南。”

“八十萬軍下江南。”

“八十二萬軍下江南。”

“八十萬軍下江南。”

兩叔侄一個在鋪內一個在鋪外,爭得是不可開交,麵紅耳赤,相互都不依不饒。三表叔急了,拉著叉叉就要到內屋裏去找書對照。他倆一進屋,街上的一群雞就飛到了案麵上啄豆腐。那幾個學童就一個勁地喊:

“雞啄豆腐噠,豆腐被雞啄完噠,快趕雞喲!”

三表叔老婆聽到後,急忙出來把雞趕跑,便對三表叔吼道:

“你個死鬼跑到哪裏去了,雞把豆腐都啄完了。”

三表叔回答道:

“你吼個麽子?豆腐算什麽,我下江南還差兩萬軍隊呢!”

三表叔老婆氣得嚶嚶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繼續吼道“你晚上莫吃飯,就吃你那兩萬軍隊。”

叉叉見狀,覺得這個列卻開過火了有點對不住老老實實的三表嬸,便就此打住,對三表叔說道:

“三表叔學問大,是八十二萬軍隊。”

三表叔這才算是服氣了,以教訓的口吻對叉叉說道:

“你小子今後讀書還是要認真點。”

叉叉頑皮的回答道:

“三表叔今後賣豆腐也要認真點,要不就沒有夜飯吃要挨餓的。”

幾個學童一陣哄笑,一溜煙地跑了。

宣恩盛產包穀,川、鄂、湘、黔交界的武陵山區都是以包穀為主要食物。早年這一帶是沒有包穀的,農作物主要是燕麥、苦蕎、粟米、紅豆之類。這些作物產量低,毛多肉少,人們一年的收成不夠一年吃,靠打獵和采集野果和挖蕨作補充。那時山上的野獸野果多,隻要上山去捕撈是很少回來打空手的。但要身體強壯,主要是男人們的活路。所以那時男人們的地位很高,不像現在的男人幾乎個個都是“妻管嚴”。特別是挖蕨是最耗體力的。

蕨草主要生長在二高山,特別是荒土裏的蕨生長得比較茂盛。被耕作後荒了的土壤比較鬆軟,蕨的根係竄得快,一大片土地隻需一年功夫就會被蕨草覆蓋。三五年後,其它的喬灌木長了起來,蕨草得不了陽光,就自然的讓位了。蕨草主要是地下莖很發達,地下莖在冬天儲藏了大量的澱粉,在春末夏初春暖花開地溫升高後,根係靠這些澱粉迅速生長。而這個時候正是人們生活上舊糧吃完新穀未出的青黃不接的時候,舊稱“春荒”,為度春荒人們就去挖蕨。蕨根生長在一米左右的土壤裏,像挖戰壕一樣把蕨根從土壤中起起來,再把泥巴抖幹淨,打成捆。一個壯勞力一天能挖百十來斤,能做出十多斤澱粉。挖出來的蕨根挑回家後用水洗幹淨,再用木棒捶碎成漿,放入一口大木缸中用水沉澱就形成了澱粉,白晶晶的,再放在鍋裏一煎熟就成了黝黑色了,叫蕨粑粑。整個蕨粑粑的生產過程非常辛苦,而且一天的辛苦隻夠一家人吃一天,舊時的人們落到了靠挖蕨度日的份上也就是在生命線上掙紮了。俗語道:“農村有三道狠功夫,打蕨、耕田、挖生土。”而在這三道狠功夫中,挖蕨是放在第一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