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列卻知縣2

一行人又進入大廳,周先生打開櫥櫃,從櫥內取出一副畫軸,上麵還布滿灰塵。隨之放在桌麵上鋪展開來,一幅鴛鴦戲荷花的水墨畫耀然紙上。畫中荷花朱砂重染,曠天猩紅;一對鴛鴦顧盼親昵,情味篤深。畫中該細膩處纖毫不棄,該疏淡處遠山微明,其手法絕佳,極大地表現出了作畫人的藝術功底。周先生說道:

“本學館原來是一座廟堂,此畫出自一位本寺的老和尚。他是蘇杭一帶人,據說他是鹹豐進士,翰林出生。隻因在他的一首《冬韻》中有‘霜葉颯颯玉碧立,清風刺骨人黃昏’的詩句,被人告發‘清風刺骨’是諷刺清朝的政苛律厲,是一首反詩,朝廷要對他下獄。情急之中他隻身逃到我們這大山裏,在這廟裏隱居生活了二十多年,最後孤苦而終。他在這裏從來不對人談自己的身世,不談政事,隻念佛、畫畫、寫字。隻可惜他的作品幾乎散失殆盡,在沙道溝民間還有少量遺作,已被那些懂得字畫的人收藏不為人所見。這幅《鴛鴦戲荷圖》是本學館內唯一的一件作品,我們視它為至寶。這和尚不僅畫畫得好,你看這旁邊的字寫得是多麽的蒼勁有力。從畫麵‘天地間鴛鴦戲荷共生’的題字上看,我分析畫家隻寫了上句,還差下聯,並且位置都還留著,這是給我們後人留下的一個懸念。大人,你看我分析的對不對?我的學識淺薄,鄙見未必在理,專等有識之士來斟酌以定奪。今天能遇上您到本學館巡視,真是我輩三生有幸,和尚三生有幸也。”

周先生的一番話,讓曾知縣有著無限的感慨。他是一邊看畫一邊琢磨:我與此和尚,同為讀書人,他是翰林出生,是老前輩,位高學重,一生不幸到是地遭如此磨難。我乃一拔貢,才疏學淺,到是地為一地方小官,為政施民。同為天涯之人,今天不期而遇,雖不曾謀麵,見此畫似曾相識。他留下的這個懸念,不正是老師幾十年前給學生出的一道題目嗎?不禁心情沉重,文思泉湧,得一下聯道:

“世道上日短夜長寒臨。”

周先生聽曾知縣把這一句綴聯說出,心地豁然,連連點頭道:

“大人徹悟深邃,一共生(貢生),一寒臨(翰林),完全領會了老和尚當年作畫的初衷。陰陽兩界,能如此通靈,應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老先生在冥界中都應是無比的慰藉。”

天地間鴛鴦戲荷共生(貢生);

世道上日短夜長寒臨(翰林)。

好一幅對聯題款。

叉叉在一旁聽著先生們的談話,看到這大氣而空靈的對聯,不斷的吟喔玩味,頓覺世間學問深厚,需學的知識太多。他便靈機一動,迅即磨墨蘸筆。周先生將手伸到曾知縣的麵前,恭恭敬敬地請道:

“大人請留墨寶將下聯綴上,以成完璧。”

畫中的前款是行楷,曾知縣沒有客氣,也以行楷題之。二者都是書法造詣功底深厚之人,前後行筆走勢如出一轍,隻墨跡有新舊之分。畫中兩個落款,一個翰林一個拔貢,極大地增加了此畫的內涵和氣勢。曾知縣叫他的書吏把他的書章拿來,重新跺過印泥後,雙手端端正正地用力把“曾傳章印”四個字嵌上,算是大功告成。整個畫麵渾然一體,鴛鴦荷花端莊秀麗,遠山白雲大氣磅礴,讓人歎為觀止,個個高興。周先生寶貝般把畫軸細細地重新卷好,放入櫥櫃原來放畫的位置,便請各位進入餐廳入席。

曾知縣要到學館巡視,周先生提前就做了準備。專門在街上請了上等廚師,理定菜譜,油炸清燉在頭天晚上就備好了,一桌十六碗菜,雙碗席,席麵極為豐盛。席上分賓主坐了,飲酒談論極盡歡悅。因為在學館裏看得高興,所以也喝得高興。特別是那一大缽“而已湯”,雖不能作為主菜,而誰都認為這道菜的味道好。曾知縣問周先生這道菜的原料和工藝,周先生給他賣了個關子。

“您先嚐,覺得味道好再說。”周先生道。

曾知縣越喝越有味道,極想知道這道菜的根由,說道:

“我可以說是走南闖北,川菜、粵菜、京菜我吃了不少,就是宮廷的菜我在翰林院讀書時也嚐過,還沒有吃到有‘而已湯’這麽香脆可口的。你今天一定得告訴我這是什麽菜。”

“知縣大人,我說了您可不得見笑哦。”

“咱們已算是故交了,人生難得一知己,但說無妨。”

“您是父母官,我不敢冒然對您稱友,而您把我們沒有見外,那我就說了。俗話說:山上吃不過白麵(果子狸),河裏吃不過白鱔(河鰻),下酒隻有豬兒腸(子宮),香脆超不過‘而已湯’。這‘而已湯’的原料就是母牛羞子用火燒後清燉的。”

曾知縣聽到周先生此一番話,又不禁開懷大笑起來。說道:

“哈、哈、哈!你們沙道溝人真會吃呢,連牛羞子都不放過,也是太好吃了。不過,這東西確實有味道。隻是這麽俗氣的東西,你們卻給它叫了這麽一個雅致的菜名,沙道溝人也是太列卻了。為了被人們好理解,我來給這道菜命個名叫‘牛麵窩’,咋樣?”

“它還有個名字叫‘牛歡’。”

“‘牛歡’?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多有幾個名字好。”

聽到曾知縣的這一番宏論,一直坐在一旁抿笑的周太太插了句嘴道:

“你們這些當官的都喜歡這些汙穢之物。有道是‘酒是剮骨的鋼刀,色是短命的毒藥,’都不長記心。”

“周太太錯了,怎麽就隻是當官的喜歡呢?你隻講了一半,‘無酒不成禮儀,無色路斷人稀。’是男人哪個又不喜歡那個呢?”

叉叉在一旁也插嘴道:

“我就不喜歡。”

曾知縣笑著對叉叉道:

“翰香,你是個小男人,雀雀還雄不起來,長大了,你就會喜歡了。哈、哈、哈!”

“哈、哈、哈——”滿席的人都望著叉叉發笑。叉叉盡管是天生的聰明列卻,在這個問題上,他還是朦朦朧朧的。他知道大家是在笑他,但他不知道大家為什麽會笑得這麽會心,這麽值得好笑。

隻有性這個題目,人們在一起才有共同語言,談資才這麽激烈,酒興才這麽高漲,才會官不分高下,親不分生疏,人不分雅俗,自古亦然。飯堂裏的氣氛達到了最**。

散席的時候,醉的人多。周先生醉得已無法送客了,曾知縣對他的學館滿意,還為他珍藏的畫題了字,席間的話又投機,他高興得不能自己,酒是一杯又一杯,最後是踉踉蹌蹌地倒在太師椅上,一會兒要嘔吐,一會兒又在打鼾了。曾知縣是由人扶著去街上客棧的,一個晚上都由人陪著,一直醉到第二天早晨。

再回縣城的路上,曾知縣改乘馬。周先生和叉叉送他出鎮直到埡口,有五裏地。沙道溝人普遍認為出埡口才算出鎮。

這條道是湘鄂西南北的騾馬大道,從街上一直斜斜的上,一步一步的石梯修得寬敞整齊。一路上主客高興,談笑風生。路兩邊是層層梯田,水麵上倒影著遠山和白雲,像一麵麵巨大的玻璃鏡。人在路上行走,水中的倒影也在隨人飄逸。放眼望去,靠山邊的樹木蔥蘢,直連天際,令人心曠神怡。在一棟棟房屋的旁邊,農家都以一根合圍粗的一根大樹為主軸,周圍摞滿了稻草,為牛過冬儲備著草料,黃燦燦的,格外耀眼。一位老翁在犁田,風聲水起,自顧自的與牛為伴,不受行人打擾。好一派郊外秋色。曾知縣興之所至,吟道:

一牛一犁一老翁,

一蓑一鬥一身弓。

牛皮織鞭鞭牛狠,

踹碎鏡麵影千重。

周先生聽罷,連連說道:

“好詩,好詩!見景生情,悲天憫人,情深詩意濃。特別是‘牛皮做鞭鞭牛狠’句,看是講牛,實是道出了人間的不平等,寓意深刻,又言辭譏誚。這樣的詩才有韻味,才能影響世人,更才能流傳千古。知縣大人真不愧為當世才子,能出口成章,即吟即詩,實在是了不起。”

一行人說說笑笑,以文會友,沒有太多的官民長幼之分,所以一路情分十分融洽,不多時就到了埡口。這裏森林密布,特別是楓香樹多,又稱楓香埡。主客要在這裏作別。曾知縣道:

“諸位請留步。本官此次沙道溝之行,受到貴學館的盛情禮遇,非常感謝。我這幾天的不禁滋擾,望諸君海涵。因歸程尚遠,我就不下馬與各位辭行了。”

周先生正要對曾知縣說客氣話的當兒,叉叉的列缺勁兒又上來了,忙走上前對曾知縣笑嘻嘻地說道:

“大人,我給您展個言子兒,您一定得下馬。”

曾知縣看了叉叉一眼,也笑著說道:

“你用什麽樣的言子兒,咋就會把我說下馬來呢?”

周先生急忙說道:

“翰香不能無禮!”

曾知縣接著道:

“都是讀書人,隻有年歲的差別,沒有學問的等級。先生無需阻攔,看他現在又能玩出個什麽把戲出來。翰香,你但說無妨。”

叉叉無什顧忌地說道:

“大人騎匹馬,

走到楓香埡,

驢子日的下騾子,

騾子日的不下馬。”

曾知縣一邊聽一邊琢磨,心裏先平靜再疑慮後驚懼,最後依然是幾聲哈哈大笑。道:

“小禿崽子,你的鬼板眼兒真還不可小噓啊。我不下馬,我就是騾子日的,好列卻。你展的言子,雖然言辭粗魯,也把本官罵了,但水平不低,我服你了。下馬,我下馬。”

隨即曾知縣不得不尷尬地梭下馬來,周先生和叉叉都急忙上前去把曾知縣扶住。眾人一陣哄笑不止。麵容難堪的曾知縣又繼續說道:

“你小子的確列卻得出奇,說俏皮話是隨口便答,一套一套的。我來時你把我列卻了一回,剛才分手你又把我列卻了一回,還叫我無言以對。我走南闖北,出相門入閣庭,什麽事沒經受過,什麽人沒見識過,你張翰香算是我碰到的第一個列卻人,小天才,是塊可造之器。我雖被你列卻了,但我喜歡你。你千萬不可‘小時狡狡大時了了’,讀書搞正經事沒得癮。你一定要把你的聰明才智放在學業上,把求取功名放在第一位。明年宣恩大考生員,我兩考場相見,願你考出好成績。”

周先生接話道:

“大人教訓得極是。一個人能走多遠,要看他有誰同行;一個人有多優秀,要看他有誰指點;一個人有多成功,要看他有誰相伴。今有知縣大人對你的提攜,是你一生的造化,切切不可被小聰明誤了大前程。你要認真讀書以求取功名。”

叉叉及時點頭道:

“謝謝大人、先生各位前輩的指點,學生記住了。”

幾個人就此再次道別,曾知縣上馬向宣恩方向徐徐而行。

小叉叉的列卻讓人驚歎。他能把這現代遺傳學的高深理論迅即用一首打油詩慨括出來,而且引申於譏誚之中,不輕不重不卑不亢地把這位顧盼自傲的知縣譏諷了一回,而且罵得他爭不了回音來,的確能讓所有今天聽故事的人瞠目結舌,慨然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