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大學問家4

覃清江一骨碌從**爬起來,穿起衣服出門觀看,隻見一群豺從街上呼嘯而過,豺口中叼著的雞還在“噗、噗、噗”地掙紮著。後麵跟著幾個壯漢拿著杆子柴刀在吼叫,他們的速度沒有豺跑得快,追也是無濟於事,隻是他們的吼叫聲把豺群嚇得亂跑,還把一街街熟睡的人也給吵醒了。

狗因為與豺是同類,它們從來不對豺進行攻擊。盡管主人“耍嗬、耍嗬”對它們呼喚得急 ,它們開始不明對象,聽主人一唆使,很是激動了一回,一個勁地往前躥。一旦它們發現是豺後,便馬上蔫不拉唧地退了回來,夾起了尾巴圍著主人的腿打轉轉,好像是在說:

“我們是親戚,同類不得相互廝打,同類不傷同類。”

所以抗日戰爭一打響,齊嶽山人就罵日本人不如狗,狗都知道不傷同類,日本人在中國卻到處濫殺無辜。

在兵荒馬亂的年份裏,野獸多,豺狼出沒頻繁,進村入寨是常事,就連恩施飛機場都時常有成群結隊的豺狼到裏麵去遊玩覓食,在那裏,它們如入無人之地。

半夜趕豺狗子沒有影響幹鐸教授的休息。謀道海拔高,1400多米,是避暑勝地,晚上涼爽,他一夜睡得安穩。清晨醒來,太陽已上了東邊齊嶽山的坳口。還是這八樹藥起了作用,再加上覃清江的認真護理,他感覺到現在渾身已輕鬆了許多,眼睛也能不吃力地睜開了。他穿衣起床,在廚房裏用熱水抹了一把臉,便出旅店走上街頭,一層薄霧淡淡地籠罩了整個謀道原野,街上浸潤著絲絲霧氣。一個老漢扛著鋤頭從幹鐸教授的麵前走過,口不停地自個兒說道:

天掛晚霞,曬死客螞(青蛙);

早起薄霧,曬衣曬褲;

早晴不是好晴,要帶雨具出門。

……

今天又是一個大好晴天。因為南北的濕潤空氣吹到齊嶽山被凝聚下來,這一地區的雨水較多,生活在這裏的人們都盼望晴天。天能放晴,對出門旅行的人來講更是件再好不過的事了。

謀道區兩山夾一槽,槽口是由兩邊山上被洪水帶下來的泥土形成的衝擊平壩,有幾百畝地,這在綿延的大山之中是一塊難得的好田壩子。槽口內土地肥沃,農田中的水稻玉米長得茂盛,綠油油的。鎮上的街鋪子大都是靠西麵山邊修建,依山就勢,彎彎曲曲,對麵的農田和森林站在街麵上看得清清楚楚,好一派田園風光。晨風襲來,輕柔地撫摸到臉麵上,在酷熱的盛夏,感覺如飲甘醇。

幹鐸教授長期養成了一個早起散步的習慣。他沿街道信步而行,前麵不遠處傳來了學生上早操的陣陣呼喊,“一二一”,“一、二、三、四”之聲不絕於耳,他朝那個方向走去。

學生做早操是在街對麵的一個才由農田平整的操場裏,有幾畝地。操場邊上有一棵大樹,枝椏舒展,橫空出世,遮天蔽日,樹的冠幅幾乎遮蓋了大半個操場。樹的枝椏上掛滿了長的短的紅色綢布。作為一個森林學家,幹鐸教授見到大樹,特別是比較奇特的樹他都要去看個究竟。這棵樹在這塊槽口中間有六七個人合圍那麽大,比龍洞溝覃蔓子門前的那棵珙桐要大得多。他活泛活泛了一下中過漆瘋的還有些腫脹的眼睛,目不轉睛地一邊走一邊觀察。他覺得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一棵古樹。作為一個科學家的直覺:這應該是他發現的一個植物新種。

他走到樹下,這棵樹足有七八個人牽手圍,長長的枝椏拽地。他折了一條枝稍,掏出顯微鏡一邊在枝幹上來回觀察,一邊回憶著他在日本留學時的教科書:有一種古老的孑遺植物。遠在1億多年前的中生代上白堊紀時期,這種植物的祖先就誕生於北極圈附近。當時地球上氣候非常溫暖,北極也不像現在這樣全部覆蓋著冰層。以後,大約在新生代的中期,由於氣候和地質的變遷,這種植物逐漸向南遷移,分布到了歐、亞、北美三洲的廣大地區。根據各地已發現的化石來看,這種植物當時幾乎遍布整個北半球,可以說是繁盛一時。 到了新生代的第四紀,地球上發生了冰川,這種植物抵抗不住冰川寒流的襲擊,從此滅絕無存,隻剩下了化石的遺跡。

他回憶到這裏,把手中的樹枝與記憶中的化石比較,便十分肯定的思忖道:對,這棵樹就是那種已經消失了的裸子植物,這與他在日本帝國大學實驗室的化石標本完全吻合。眼前活著的標本證明,這種植物沒有絕跡,當時的冰川沒有波及到武陵山區,所以這種植物在這裏保存下來了,它就存在於齊嶽山,就存在於麵前,就存在於我的手中。他的腦海熱血沸騰,他的心一陣陣糾結,他的手在顫抖。他的直覺認為他今天的發現具有劃時代的價值,他自信今天的工作對於古植物、古氣候、古地理和地質學,以及裸子植物係統發育的研究都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

這棵樹被謀道人稱為神樹,敬奉它,有求必應,且遠近聞名。謀道的百姓不允許任何人動它一個枝頭。那個扛著鋤頭的老漢看見穿著有點特殊的這個外地人幹鐸在這棵神樹下來回走動,還折斷了樹枝,急忙走過來是想指責他。幹鐸轉過身來看到有點震怒的他問他道:

“大爺,這棵大樹你們叫它什麽名字呀?”

老漢被幹鐸稱著大爺,而且他看見幹鐸又是個文質彬彬的樣子,一時的怒氣消除了一半。他回答幹鐸道:

“這種樹喜歡在水邊生長,葉子像山上的杉木,當地人就叫它水杉。這棵樹的枝椏是動不得的呀,折了一枝就要折壽一歲,還要遭災……”

幹鐸聽老漢這麽一說,知道了這棵樹為什麽保護得這麽好的原因。他又問了老漢這裏的地名及有關物候、水杉群落分布狀況,老漢大聲地回答幹鐸,他都認真做了記錄。

在這棵樹的旁邊,有一個由當地人請石匠打製的四塊石板合成的土地廟。盡管這麽早,就已經有人到這裏燒過香了。廟門裏香燭的煙氣嫋嫋上升,從稠密的枝葉中竄出升到天空,給這棵大樹增加了許多神秘。

一年四季來這棵樹下問凶求吉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香火極其旺盛,樹上掛著各位信者還願的紅布,像西藏喇嘛廟前的經幡那樣隨風飄揚,隻是經幡是白色,這樹上的佛禮是紅布,多遠都能瞧見。

在幹鐸做調查記錄的當兒,一群做晨操的學生圍了過來看稀奇,以為幹鐸是個特殊的拜神樹的人。一種老師傳道授業的責任心驅使著幹鐸發表了一通發自肺腑的演講:

“同學們,我身後的這棵古樹當地人叫水杉。在一億年前的恐龍時代,這種樹遍及全球,是當時世界上的主要樹種之一。由於喜馬拉雅山的崛起,冰川向地球南北的兩極飄逸,整個大地的氣候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生命輪回,天地翻覆,大約在前兩千萬年左右,這種樹陡然在地球上幾乎是消失殆盡,生物學界的專家們隻是在地下的化石中發現,從來沒有找到過活的標本。由於齊嶽山沒有受到地球史上第四季冰川的影響,在這裏完好地保存了這一古老樹種,這是一種奇跡,這在生物學界將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這個樹種也將會造福於全人類。

齊嶽山是個神秘的地方!

謀道是個神秘的地方!

……”

幹鐸教授聲情激越,他越講越亢奮。在他開講後,所有的師生都走到了大樹下聽他演講。幹鐸說完,他轉身擁抱著身後的水杉並用情地拍打著,流出了激動地淚水。

由於這是一所由武漢遷入的湖北華中無線電(學校)傳習所,這些學電子技術的學生們對幹鐸教授的演講,有的聽懂了有的沒有聽懂,但所有的學生現在已經明白,麵前這位文質彬彬的先生不是一個求神問卜的信者,而是一個大學問家。

覃蔓子在幹鐸教授出旅店的時候,他尾隨在幹鐸教授的後麵,沒有去驚擾幹鐸教授的散步與思考。在幹鐸做調查的過程中,覃蔓子在一邊靜靜地侯著,有時很主動地幫助找工具、牽尺什麽的。剛才幹鐸教授對那些學生們的演講,他聽得非常認真。幹鐸教授的話像雨打沙盤一樣,句句打在他的心田,一句一個坑。雖然他也是聽得似懂非懂,但他理解幹鐸教授多年踏遍千山萬水所要尋找的就是這棵樹,他找到了,他實現了他的夙願,他為教授高興。

覃蔓子回店子取來了幹鐸教授的記錄本和標本夾,還有幾個學生陪著,他們把這棵樹的生長環境、生長狀況、生長形態以及樹齡、胸徑、結實等因子都做了詳細的測算和記載,然後采了枝、葉、果實等標本。幹鐸教授做完這一切後像做完一件偉大的事業,又像一個孩子做完了老師布置的作業一樣,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心情陡然釋懷。

而這棵樹在齊嶽山裏,在這些當地人和他的心中隻是大而已,並不是一個什麽了不起的樹種,為什麽先生卻這麽看重它呢?這是覃蔓子所一直疑惑的。

幹鐸教授到重慶民國中央大學後,他認真地整理了覃蔓子擔子裏的標本,並撰寫了一篇論文,通過朋友寄到美國,於1948年3月25日在美國《舊金山紀事報》上以頭號新聞登載:

“科學上的驚人發現——1億年前稱雄世界而後消失了2000萬年的東方紅杉,在中國內地一個偏僻的小村仍然活著!”

這裏所說的“東方紅杉”或叫“黎明紅杉”就是水杉,這個小村就是謀道。幹鐸教授也因此成為上個世紀的一名偉大的植物學家。

1949年,美國加利福利亞大學古生物學家錢耐和中國植物學家鄭萬鈞教授根據幹鐸提供的資料,一同到謀道再次考察,證實了幹鐸的發現,並在美國《科學》雜誌上發表了他倆的論文,從而引起全球植物學界的轟動。

在1983年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訪華時,鄧小平對她說長江邊上有一棵樹很了不起,要送她種子。從此這棵水杉被稱為“天下第一杉”,又名“幹鐸樹”。

這些消息後來被覃蔓子知道後,他這時才真正懂得幹鐸教授當時的苦心和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