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大學問家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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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幹鐸教授對學生演講的時候,湖北華中無線電(學校)傳習所的所長(校長)盧淦卿就站在學生隊伍的後麵。他每天早晨都陪學生做早鍛煉,是個非常負責任的校長。他看著幹鐸教授步履蹣跚地走到那棵水杉樹下,聽了他聲情並茂的演講和用情地抱著水杉樹的主幹拍打哭泣,憑幹鐸那身西裝,他能猜度出這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人物。幹鐸的演講句句叫他折服,活脫脫一個大學問家的做派。他看到覃蔓子的到來,覃蔓子那很有禮數的樣子,他已認定這個年輕人不是那位先生的家役就是他的學生。於是盧淦卿走到水杉樹下找覃蔓子問他的先生是幹什麽的。覃蔓子很有禮貌地小聲告訴盧校長:
“他叫幹鐸,是民國中央大學的教授,植物學家,專門從事森林植物研究工作。”
盧淦卿聽到幹鐸兩個字,如雷貫耳,非常震驚,口中嘰咕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幹鐸教授?”話在口中迂回,卻沒有說出聲來,心中的仰慕之心油然而生。於是盧淦卿便靠近幹鐸主動找他搭訕道:
“您是幹鐸教授?久仰久仰。您剛才的演講叫我們全校師生都倍增知識,個個如沐春風,實在是難得呀!”
盧校長還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一雙手緊緊地把幹鐸的手握住。
幹鐸教授聽後說道:
“日賊入侵中國,全國大壁江山淪陷,世道不堪,人民艱辛度日。盧君顛沛流離,逃進這荒山野嶺還能堅持辦學,為國家培養科技人才,其精神讓我幹某深深折服呀。”
“是呀,我們辦學的確是千辛萬苦。而我們的軍隊與日本作戰,屢屢受挫,主要是由於科技落後。在我們的軍隊中,懂電的很少,就是能發電報的技術人才都非常奇缺。抗戰所需,匹夫有責,我們再困難也要堅持把學校辦下去。”
“倭寇不除,國無寧日。盧兄,你做得對!”
“我們現在學校是教師難聘,學生難留。教授您既然到此,就請到敝校去指導指導工作,方便的話為學生做一次演講,讓我們師生擴大擴大眼界,不知先生意下若何?”
幹鐸教授受盧校長的真誠邀請,再加上他皮膚上的漆瘋還在痛苦之中,也需要休息,待他稍作考慮後,便點了點頭,算是應允了。
那些學生在二位老師談話的當兒,已經“一二一”地從小路跑回了學校。在幹鐸幾位把這棵水杉王的資料整理完後,他們又到旅店收拾了一回行李,由盧淦卿校長帶路,幾個人一同走進了湖北華中無線電(學校)傳習所。
盧淦卿畢業於武漢大學物理係,主攻電子專業。他教過書,經過商。在經商過程中,他發現社會上無線電技術人才缺乏,便在武昌創辦了這所湖北華中無線電(學校)傳習所。建校初期來求學的人很多,學校的教學質量也好,學生的就業也容易,所以學校辦得興旺。
1938年夏天學校被日本飛機炸毀,學校隨遷漢口。在武漢會戰前夕又遷往荊州石首縣藕池鎮,隻幾個月再遭轟炸,校長盧淦卿的公文小皮箱都被炸飛了。皮箱內所存放的湖北省和國家教育部核準的辦校批文以及其它文件都**然無存,隨即學校又遷往宜昌。在宜昌還沒有站住腳,1939年夏季宜昌會戰在即,旋又逆長江三峽而上。盧淦卿設想要找一個被日本飛機炸不著的再不需要搬家的相對安靜的地方,這樣他們就走到了齊嶽山腳下,在謀道區北麵的蘇馬**的鄧家大院立了足。
蘇馬**離謀道隻有兩裏地。這裏山巒起伏,山下麵有一塊窪地,窪地中間有一個小水塘,以前叫蘇馬氹。蘇馬是土家語,叫老虎為蘇馬,蘇馬氹意即老虎喝水的地方。其實舊時山中的動物多,它們都要在這裏來飲水。“獸中之王”老虎在水塘旁邊狩獵,必然獵物豐盛,這是它的一塊重要的生存領地。後來人類進入了齊嶽山多了,又在這裏狩獵老虎,所以真正的“獸中之王”還是人。
後來老虎少了,人們又將此地叫蘇麻氹,是說在這個水塘邊長了很多野蘇麻。蘇麻同芝麻同科同屬,植物形狀也差不多,在齊嶽山中生長得非常普遍。蘇麻籽炒熟了清香味兒濃,榨出的油也非常可口,隻是產量低,效益不好,人工種植不劃算,因此蘇麻沒有大麵積推廣種植形成產業。
還有叫舒馬**的。謀道是川鄂通衢大道,這裏山大人稀,土匪強盜在這裏出沒,殺人越貨後容易躲藏。這些在社會上玩命的在這裏行劫打住,平常就把馬散放在這片窪地中。這裏水草茂盛,食料豐富,馬兒長得膘肥體壯,自然就是“舒馬”了。當然這裏更多的還是“舒人”,這些為匪為盜的社會另類,在這裏摸黑,天高皇帝遠,政府管不著,社會管不了,一個“舒”字了得!
現在的人們約定俗成都叫這裏為蘇馬**,這個名字是由諧音形成的。
鄧家大院就在這快窪地的靠山邊,一正兩橫的吊腳樓,後麵還有兩進的天井,幾十間屋。這在偏僻的高山上,再加上又是鄧國強的老屋他的發跡地,自然是遠近聞名的豪戶了。
鄧家到這蘇馬**裏安家也就幾代人,他們祖上傳下來幹的就是這攔路打劫的營生,雖然不是正道,也算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路吃路了。清末民國期間,政府對社會的管理不力,社會動亂不堪,城市的流氓和鄉村的土匪都能很好的生存下來並發跡,這是一個不正常的時代。西方近代哲學的奠基人笛卡爾有句名言:“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笛卡爾所說的這個“合理”不是合符公理,是合符自然之理,就是政府管理無能,不能對那些違法行為實行有效打擊的這個現實之“理”。也就是因為這個現實之“理”的存在,所以社會中那些不符合公理的人和事也就無驚無險地生存了下來。然而當日本人打進中國後,廣大中原地區被日本人占領,南京政府西遷重慶,政府部門一波接一波地從三峽水路往西邊湧進,社會難民一群接一群地經川鄂山道往內地逃亡。非常蹊蹺的是這些長期都做強盜營生的“土匪”們,他們不僅沒有趁火打劫,沒有亂中謀財,沒有去傷害同類。相反,他們卻很真誠地張開了自己的胸脯來迎接這些流亡的單位和逃亂的群眾,這是很叫人稱道的。大家都憎恨日本人,每一個人都有一種共同的覺悟——民族的矛盾大於個人的恩怨,國恨大於家仇。這一點充分證明了人的良知在任何人的心中原本都是存在的。
鄧家的發達,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鄧二先生的大公子鄧國強在四川大軍閥劉湘的手下當營長,分管長江沿線各縣的聯防,這是一個大肥缺,所以鄧家成了這謀道鄉裏的望族。盡管鄧國強死了,而他是抗日英雄,家裏有鄧二老爺主持著,依然氣象興旺。
這鄧家早年是世代為匪,他們背上都沒有背一個“匪”字,他們老老少少的一言一行舉手投足也絲毫看不出一點匪性,相反近些年來是他們在防匪。在鄧家大院的四周修築了厚實高大的圍牆,圍牆上還築有炮樓、了望哨口、機槍眼等防禦設施,易守難攻——中國人喜歡居家築圍牆,長期以鄰為壑。歐洲人是這樣來諷刺中國人的:
“在歐洲,隻有一個地方有圍牆,那就是中國大使館。”
這是題外話。
湖北華中無線電(學校)傳習所逃亡到蘇馬**後,鄧家人對他們的到來表示歡迎。鄧家把堂屋廂房讓出來分別做了教室和實驗室,把兩邊的吊腳樓上下讓出來做學生寢室。鄧家的主人們都擠在後麵的幾間小屋裏,傭人和牲畜都被趕進了後麵的山洞。百多人的學校,在到處流亡顛簸了兩年後,總算是在這裏安頓了下來。
後麵的山洞是鄧家祖上早年剛進山做響馬的時候居住的,後來發財了才修了木屋,又一代一代地擴建,便形成了現在這樣的規模。山洞寬敞,四季如秋。隻是洞內的地麵高低不平,濕氣重,空氣不暢,住起來總有些壓抑感。
說絕對點,蘇馬**是個避暑勝地,不是個辦學校的地方。它在謀道這個孤獨的高山小鎮的旁邊,往任何一個大集市上走都不少於百十裏路,而且山路崎嶇,走騾馬都很困難,所以這個無線電(學校)傳習所在蘇馬**辦得十分艱難。
無線電專業教學試驗性強,學校的試驗設備被日本人的一路轟炸和他們自己的一路的奔波幾乎是丟失殆盡。還剩一些簡單的電容、電源開關之類的電子元件,一台試驗電動機、兩台破舊的飛利浦收音機和一台無法修複的美國貝爾發報機,連手電筒都成了供學生實習的重要電器設備。有幾個骨幹老師在逃亡時走散了,好長一段時間又才找到蘇馬**來。
學生大都走散了,有的是三五成群的後來找到蘇馬**的,更多的學生是永遠的失去了聯係,他們輟學了。學生不多,難以開班,盧淦卿在萬縣行署備案後,在《萬縣日報》刊登廣告,散發《招生簡章》,招得幾十名學生。不料又引起萬縣縣政府教育科科長王金發的憤怒,理由是沒有在他教育科備案,更沒有證件證明湖北華中無線電(學校)傳習所辦學的合法性,因為湖北的批件被飛機炸丟了,萬縣教育科要查封該校。於是盧淦卿校長找到從武漢西遷到恩施的湖北省政府教育廳。由於省主席陳誠對湖北的教育非常重視,曾要求省教育廳對此類事宜要開明行事。省教育廳以公函對萬縣縣政府說明其緣由,盧淦卿校長又多次找萬縣縣教育科王科長交涉才得以恢複辦學。對湖北華中無線電(學校)傳習所,湖北省教育廳還批複:“抗戰時期,無線電專業異常重要,尤當謹慎。”給其辦學予以高度肯定,盧淦卿得到了“尚方寶劍”,心裏也就踏實多了。
就這樣曲曲折折的,總算是開學了。
這所學校之所以被陳誠重視,是因為在抗日的國民軍隊中,相當缺乏電子技術人才,特別是發報技術幾乎是零。湖北華中無線電(學校)傳習所知道了國家有這方麵的需求後,他們急國家之所急,便把發報技術作為該校的主打課開設。他們還通過各種關係又找來了兩台發報機,讓學生們親自動手操作,要求學生們能夠爛熟於心地掌握好發報技術。
盧校長陪幹鐸教授走進了鄧家大院。鄧家大院的朝門高大,木門厚實。門楣上有“夔門延吉”四個大字,鐵鉤銀畫,遒勁端莊。意即“祖上夔門很好地延續於此”。門柱上掛了一塊木板校名——湖北華中無線電(學校)傳習所,盧淦卿親自題撰,行書灑脫,筆力深厚。進朝門內是一堵照壁,照壁上是一幅野鹿銜花圖,給人一種淡雅閑適的感覺。轉過照壁有一塊較寬敞的院壩,用瓦灰嵌成,尚幹淨利索。過院壩是一長排十多步的石梯,上麵是一個平台,這是鄧家早年練兵的指揮台,有“台上一呼,階下百諾”的氣度。上石梯為正屋三間,兩邊是橫屋吊腳樓,柱礎下與院壩平。吊腳樓下麵喂養的牲畜和堆放的柴草都被遷出,全做了學校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