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學問家3

覃蔓子的力擔子是齊嶽山一帶特有的做法。桑木扁擔呈月牙形上翹,兩頭是用豬的腳後雙趾包成的繩釘,用八根麻繩捆紮著貨物掛在扁擔上,行走時把貨物固定得非常穩定,不會隨便搖晃。擔子挑起來前高後低,前輕後重,前長後短,比例為前六後四,這樣便於走山路,上坡下坎省力。肩膀上還有個墊肩,換肩時,丁字打杵撐在身後的扁擔上,前麵用雙手把扁擔托起,頭勾下來扭過扁擔就換到了另一隻肩膀上了。行走時,很有講究。“上七下八,平十一,多走一步是狗日的。”也就是上坡走七步,下坡走八步,平路走十一步,按這樣的規矩走,然後後麵的一頭下地,前麵的一頭用打杵撐著休息一兩分鍾再走。走一步還要“喲嗬”一聲,長吐一口氣,一路不斷地喲嗬會感覺到氣勻身輕。平路是小跑,上下坡是硬撐,擔子一聳一聳的,如果是一個挑隊,喲嗬之聲使前後的步伐一致。

舊時的貨物運輸完全靠人力,人們對這些力人俗稱挑二。一路上山歌呦呦:

半年辛苦半年寒,種完包穀去找錢。

上挑棉花到四川,下挑鹽巴去湖南。

鹽道上的川妹兒,齊嶽山的棒老二,

有道是:

躲得過棒老二,躲不過川妹兒。

上齊嶽山路很陡,青石梯,步步登高,呈之字拐上繞。兩旁的大小樹木綠蔭如蓋,夏日的陽光很少能灑落到路上。由於齊嶽山的常年溫度較低,蛇不多,隻是馬陸蟲一路都橫亙在路中間。當地人叫馬陸為千腳蟲,大紅色,有筷子長大拇指粗,若用什物碰它一下,它就會本能地一下子頭朝內卷成一個圓餅,看上去叫人惡心。幹鐸教授總是用他的文明棍把馬陸撬開後才跨過去。覃蔓子和那個挑老二山裏長大,看多了這些小東西,見怪不怪,沒有把這些齷齪之物當回事。林中的鳥啼蟲鳴,一處發聲,滿山應和,“咿呀——咿呀——”的煞是熱鬧。覃蔓子走習慣了山路,近百斤重的擔子在他的肩上,他一步一步地一邊往上撐一邊“喲嗬”著,很有勁頭,瞧著那樣子好像比幹鐸的空手還快還顯得輕鬆些。幹鐸教授沒上多遠就已是氣喘籲籲了。

一位割漆工正攀爬到路邊的一棵合抱粗的漆樹上下刀。覃蔓子看到了向他打招呼:

“喲依喲嗬——”

那位割漆工頭都不抬地回應道:

“喲嗬——嗬——嗬——”

不遠處還有人在應答:

“喲嗬——嗬嗬——嗬”

對麵山上還傳出了一陣高腔女聲:

“喲嗬——嗬——嗬——耶!”

“喲嗬”之聲在四山回**,悠遠而空靈。有人叫喚,頓時這些山中的主人——鳥蟲們便停止了鳴叫——這一點就證明了人是地球的真正主人。

這是山裏人的習慣,隻要有人呼喚或者唱歌,在山中的人都會附和應答,男女互唱,此起彼伏,四山婉轉。這山中一有附和聲就會顯得有生氣,就不陰森恐怖,在山中做事的人就不會孤獨,就可以減少疲乏,做事就會其樂融融的勁頭十足。

路邊的叢林中,幹鐸教授不知道那個黑不溜秋的人攀爬到那棵樹上在做什麽,便問覃蔓子。覃蔓子不加思索地把割漆工藝給幹鐸教授講述了一遍:

“他是在割漆。割漆工每天早晨三四點鍾就要摸黑上山,到山上首先是把漆樹皮割成一條45?斜著的口子,再用柚子樹葉或者樟樹葉折成個小盒子嵌入漆樹皮口子的下方,生漆從樹皮的口子流到盒子裏。這種樹葉的葉麵光滑,漆流到盒子裏麵容易收取。也有用貝殼做接漆盒子的。在中午後就從開始開口子的那根樹一個盒子一個盒子地收漆,把盒子裏的漆用指頭刮進漆桶。收早了水分重,收遲了漆液粘到葉子上刮不掉。每一個盒子裏麵隻有幾滴生漆,一個漆工一天要開三五百個口子才能收獲到一斤多漆,非常辛苦。”

漆樹屬漆樹科,高大喬木,是清江流域的主要經濟林木。它的皮下分泌的樹脂叫生漆,又叫國漆,剛流出來的時候是乳白色,一見陽光就氧化成深褐色了。生漆是天然塗料,素有“塗料之王”的美譽。古代的漆器就是用生漆摻合桐油熬製後刷在木器上製作而成的。這些漆製品可以曆經千年,依然光彩奪目。

幹鐸教授隻知道利川的垻漆非常有名,但他不知道生漆的收割方法和製漆的生產工藝。他很好奇地走到漆樹下圍著漆樹察看了一回那些由樹葉做成的漆盒子。他看見雪白的漆液從剛開的樹皮口子上緩慢地流著,流進盒子裏珍珠大小的漆液已經變成了深褐色,這與收取橡膠的作業方法一樣,隻是橡膠的汁液要豐富得多。

割漆工在樹上扭頭朝他笑了笑,他也給這位割漆工回敬了一個微笑。他驚奇地發現那位割漆工除了兩隻眼白還在轉動外,臉和手都是黑色,他身上的衣褲都沾滿了生漆,渾身被漆濺得一塌糊塗,柔軟的棉織布料變成了牛皮一般的硬殼,這和煤炭工沒有什麽兩樣。煤灰還能用水搓洗掉,生漆粘在皮膚上隻有等身上脫皮後才能剝落。烈日炎炎,割漆工一個人攀爬在樹上低空作業,此時的幹鐸教授便陡生憐憫之心,覺得天下沒有什麽工作比割漆工再辛苦的了。

就在幹鐸教授心裏憐憫不止的當兒,他陡然覺得身上在發癢,一會兒臉上泛起了紅斑。割漆工發現樹下的這位外地人的動作有點兒不對勁,急忙喊他道:

“你趕快離開,漆樹有毒,你遭漆瘋了。”

覃蔓子聽到割漆工這麽一叫,突然想到不是經常接觸漆樹的人是會打漆燒的,隨即大聲喊道:

“快過來,快過來,您在漆樹下待不得,您對漆樹過敏。”

漆樹的葉片能放射出一種毒性物資,使動物的表皮過敏,特別是對婦女和曬太陽不多皮膚細膩的人的過敏反應非常快,三五分鍾就見效,渾身發癢紅腫。長期接觸生漆的人會對這種瘋毒有抗毒性,不會出現瘋毒的過敏現象。幹鐸教授是第一次接觸漆樹,又是曬太陽不多的人,所以很容易中毒。他此時感到渾身奇癢難耐。

覃蔓子急忙卸下身上的擔子放在路邊,用丁字打杵撐住後,又急忙跑到幹鐸教授的身邊,把他扶到離漆樹稍遠的路上,找了一塊平整的石板讓他坐了下來。覃蔓子看到過中漆瘋的人,但都沒有幹鐸教授這麽敏感,沒有他中瘋得這麽快這麽嚴重。

覃蔓子叫同行的那位挑二招呼好幹鐸教授。他便輕快地跑進了叢林中,不大一會兒就采了一大抱八樹枝回來。他急急忙忙摘下八樹的葉片,在幹鐸教授中過瘋的皮膚上反複擦抹,淡綠色的八樹葉液汁糊得幹鐸教授滿嘴滿臉,一副清秀的麵孔頓時變成了一張大花臉,有紅有綠有黑,那臉麵叫人看見煞是好笑,可誰也沒有笑出來。覃蔓子一邊擦還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道:

“漆(七)樹中瘋要用八樹葉整治,七上八下,這是一物降一物。”

在經過覃蔓子的一番打整後,幹鐸教授擦過了八樹葉汁的皮膚感到一陣陣的清涼,奇癢也顯得輕鬆了許多。他便用力睜開那雙紅腫的眼睛,作為一個植物學家,他想對剛才覃蔓子的八樹藥物瞧個究竟。幹鐸拿起八樹枝條,正眼一看,幹和枝都成菱形,在枝幹的菱莖上還長滿了薄翼般的翅。這是典型的衛茅科衛茅屬的衛茅樹。他心裏想道:當地人把能治漆瘋的衛茅叫八樹,老百姓做事倒還真有些道理。於是他對覃蔓子說道:

“這種樹的學名叫衛茅。”

衛茅這個詞覃蔓子從來沒有聽說過。在覃蔓子的心目中,他覺得這個外地人太神聖了,他說的什麽話都令覃蔓子耳目一新,他都深信不疑。

覃蔓子對幹鐸教授說道:

“漆樹、‘七’樹,中漆瘋不擦藥要七天才能好轉,擦藥後雖然要好得快些,但也得好幾天,您隻得多受幾天罪了。”

幹鐸教授用手摸著自己癩癩疤疤有些發燙的臉麵,他向來對自己的穿戴行止都很講究,一下子感覺到眼目下自己的這幅醜陋的麵孔可能有點對不起觀眾了。

齊嶽山的半山腰前不巴村後不著店,此地不是久留之地,身體再不舒服也得前行。於是幹鐸強忍住臉麵的疼痛,拄著文明棍,一步一撐地艱難前行。覃蔓子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年輕人,盡管他肩上背負了近百斤重的標本擔子,他還時不時攙扶著幹鐸教授往山上攀登。

齊嶽山的山頂是一片丘陵,最高峰是都亭山,傳說當年巴蔓子的無頭屍體就埋葬在這裏。山上各種樹木被一年四季從各個方向不停的風吹得猥瑣,俗稱“小老頭”樹。樹下成片成片的草甸一望無際,生長著大量的苔蘚,涵養著充足的水源,學名叫苔蘚濕地,這就是龍洞溝的水為什麽常年豐富的根本原因,是典型的亞熱帶高山物候。幹鐸教授原打算是要對這片高山植物群落做一番考察的,隻因為中漆瘋眼睛睜不開,使他因無法開展對這裏的考察而心中倍感遺憾。

翻過齊嶽山,就進入四川境地了,山下是磨刀溪。溪溝兩岸岩石壁立,溪中石英石遍布。

石英石的成分是二氧化矽,質地堅硬。純石英就是水晶了,那將價值連城。純石英無色透明,含雜質時,有紫、褐、淡黃、乳白等多種色彩。含雜質一重就是深黑色,就隻有做磨刀石了。隻可惜這裏的二氧化矽含雜質太重,由水晶變成了石瑛。礦物質跟人一樣,與誰為伍決定著自身的價值。覃清江跟了幹鐸教授,這就使得他的人生價值將來會成了另外一番景象。

能做磨刀石總還算是一有用之才,隻是這一溝都是。這溪溝也就因為盛產磨刀石而成名叫磨刀溪了。

磨刀溪的源頭有幾十戶人家,早年叫磨刀鎮,屬於萬縣管轄。因為這裏是川鄂通衢要道,又偏僻險要,上下幾十裏沒有人家,自古都是強盜響馬的出沒之地,鄧氏家族幾代人就是在這裏幹著響馬營生,鄧國強也是在這裏幹這一行發跡的。在強盜之中也有如水滸梁山中的吳用之輩,他們覺得磨刀這個名字太俗,遂生靈感改“磨刀”為“謀道”,意即謀取生存之道的意思,這就是謀道區一名的由來。

幹鐸教授由覃蔓子扶著,一路上一邊歇息一邊行走。他一瘸一拐神情恍恍惚惚地從山上下來,走進了謀道區街上已是傍晚時分了。他們一行三人在街中間找了一戶店子打尖住下。覃清江把八樹的枝葉帶進了旅店,他借了店主的鼎罐用水煮了後,再放涼成溫湯給幹鐸教授渾身慢慢擦洗,侍候得分外細心,幹鐸教授也十分感動。幹鐸教授因為身體有恙,再加上翻山越嶺的勞頓,剛剛擦黑便上床就寢了。

半夜裏,隻聽見街上有人在大聲喊叫:

“毛狗子上街了,毛狗強盜偷雞了!”

齊嶽山人把豺叫毛狗子,也常常把非常討厭的人比作“毛狗強盜”。豺是南方普遍存在的野獸,那時的齊嶽山中尤其多,一群一群的,時不時地進屋偷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