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大學問家2
李卯香在黃連棚中一邊蒔黃連秧兒一邊唱山歌,因為在一般的情況下這四麵山上都是無人的,她喊歌沒有太多的顧忌,喊得非常放肆,喊得**飛揚,歌聲在四山回**,經久不息。
幹鐸教授聽不懂這女高腔山歌中唱的是什麽內容,他隻覺得在這茫茫的原野中能聽到同類的聲音就倍加親切,能找到同類就有希望,就有今晚的歸宿。
幹鐸教授立馬拾起枝剪,拿了拐棍,挑夫跟著他,尋聲朝喊歌的方向走去。
一上到馬鞍山坳,幹鐸教授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茅草屋院壩前麵的那一棵高大的闊葉喬木,葉間點綴著無數的白色花萼,樹上還有一個剛成年的孩子在攀爬甩秋。
跟在後麵的挑二問幹鐸教授:
“老師,您看那棵樹上歇了好多隻白鶴喲,那麽白花花的一樹。”
幹鐸教授回答後麵的年輕人道:
“那不是白鶴,是那棵樹開的花。”
挑二驚詫道:
“是麽子樹開的花有這麽大朵?這麽雪白呢?”
幹鐸同這個年輕人一樣,第一眼看見這棵頂天立地的大樹就為之一振,職業神經令他看見這棵樹比他看見人戶更讓他高興。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應該是他多年在尋找的那棵樹。”雖然幹鐸教授離這棵樹還有一定距離,憑著一個森林學家的直覺,他斷定這棵樹非常稀有。於是他忘記了饑餓和疲倦,便放開了腳步,徑直朝這棵大樹下走去。
“大白”、“小白”迅疾“汪、汪”地從茅草屋裏竄了出來。覃蔓子在樹上一個勁地吼住這兩條狗。
幹鐸教授沿著樹的四周轉了一圈,然後對著樹椏上的覃蔓子喊道:
“孩子,你把樹椏給我掰一枝下來。”
因為在過去的土家語中,孩子叫娃兒,沒有孩子一說。而在土家方言中,鞋子與孩子同音。覃蔓子以為樹下的這位客人是在講他沒有穿鞋子。他勾頭看了看自己的腳,顯出幾分扭捏。待幹鐸教授用手指著要他折一枝樹枝給他時,他才理會過來,便猴子般地墊起雙腳,左手握緊主枝,右手伸長揪斷了一根小枝扔了下來。枝葉間還帶著一朵朵碩大的白色花萼。
幹鐸教授撿起樹枝,掏出放大鏡,細細地查看著枝皮和每一片葉的著枝狀況,葉片的形狀和葉脈的分布形態。他一邊查看,一邊做記錄,還一邊回憶著他在日本帝國大學森林研究室所看到過的各種化石和植物標本,他的腦海裏一幕一幕地浮現著當時實驗室裏的標本狀況,他憑記憶把腦海裏的標本與這棵樹進行相互比照,便自言自語地說道:
“對了,這就是當年被法國傳教士大衛神父作為西方人首次在武陵山區發現並用拉丁文命名的活化石珙桐樹。大衛神父還是為中國麋鹿命拉丁種名的人。麋鹿在中國滅絕了,他運到英國皇家動物園飼養的麋鹿還生活得很好,從而在地球上保存住這一動物種群。科學沒有國界沒有階級,他的工作太偉大了。”
幹鐸教授一旦進入工作狀態,他什麽都忘了。李卯香的破嗓山歌在無人注意的空中依然盤旋。
有生人在外麵說話,戌妹兒從屋裏走了出來,他看到眼前的那個中年人的樣子和裝束有點特別。幹鐸教授40歲左右的年紀,中等身材,有點偏瘦。盡管是旅行,那在日本養成的愛整潔的習慣始終保持不變。他高雅的著裝在龍洞溝裏顯得十分另類:淡黃色的襯衣外套著一件黑色馬夾,衣擺紮進一條寬大的棕色牛皮帶裏,藍色的西褲抻抻抖抖,一片瓦的學生頭,盡管勞累了一天,都朝一麵分得整齊。雖然走了這麽遠的路,疲倦的他依然不失一個留學回歸知識分子的那種高貴氣質,把他和土家人放在一堆就是切碎了也能分辨出哪一塊肉是他身上的。
戌妹兒走到樹下,幹鐸教授向她詢問了這裏的地名和一些物候現象,戌妹兒一一給予回答。幹鐸教授一邊聽一邊做詳細地記錄,然後又對戌妹兒道:
“你家門口的這一棵樹是株寶樹呀。”
戌妹兒不經意地答道:
“麽子寶樹喲,這山溝溝裏到處都是。”
幹鐸教授聽了戌妹兒的話,更是驚喜,便進一步詢問戌妹兒珙桐在齊嶽山的分布狀況和生長情況,戌妹兒的回答令他既興奮又驚奇:被大衛神父曾經發現的珙桐他今天再一次遇見,而且這棵樹比大衛神甫當年見到的要大得多,在這山溝裏還成片生長著。幹鐸教授如獲至寶。
天漸漸黑了下來。龍洞溝難得有外麵的人進來,凡來的人戌妹兒一家人都把他們當做貴客接待,像幹鐸這樣的高貴裝束的客人他們還是第一次見過,在這龍洞溝裏就更是顯得尊貴了。戌妹兒燒了一塊臘肉,同一些野山菌一鍋燉煮了,分外清香。每人一碗包穀老燒,讓幹鐸主仆二人喝得滿臉生輝。抗戰時節,外麵的生活物資極其緊張,官員百姓大都是食難果腹,哪裏還有大碗酒大碗肉的享用呢?這就是典型的“世上無寧日,山中留清閑”的神仙日子了。
晚上,主人將唯一的一張床由抓二先生陪幹鐸教授睡了,覃蔓子陪挑老二睡包穀殼葉。說是床,也就隻是**而已,下麵墊著竹席,上麵一床棉被兩個人蓋。龍洞溝海拔高,溫度低,就是夏天也要蓋被子。床不寬,幹鐸嗅了抓二先生一夜的腳臭。
半夜裏,茅草屋後麵的大樹上總有東西像摔包裹一樣的往下掉,“嘁嘁嚓嚓”把樹枝折斷,摔在地上扳得山響。幹鐸弄醒抓二先生非常機警地對他說道:
“屋外有強盜?”
抓二先生睡眼蒙矓地回答幹鐸:
“這山溝裏哪來強盜喲,是黑熊‘扳彪’。母熊在**後,它難受,就爬到高樹上往下滾。現在正是黑熊**的季節,它爬上樹,從上麵摔下來,一個晚上它要從樹上往下扳好幾次呢。”
幹鐸聽後笑得隻差弄出聲來,他暗自思忖著世界上動物的性行為真是千奇百怪,不同的動物有不同的性發泄方式,黑熊的這種性發泄幾乎達到了一種自虐的程度。他又暗笑自己一個堂堂的森林學家還不如一個深山中的農民對森林活動了解得透徹。
第二天早飯後,幹鐸教授清理植物標本,已經是好幾大捆了,他和挑夫兩個人怎麽也無法將其搬運到重慶。於是他與茅草屋的主人戌妹兒商量,想請覃蔓子給他當一回腳夫。覃蔓子想到重慶去看看大世麵,心裏高興,心裏巴望著。戌妹兒總有些舍不得。
婆婆李卯香暗自想到:覃蔓子是蛇投胎,是“龍種”,“龍入淺灘遭蝦戲,”不讓他走出去就把這樣一棵好苗在龍洞溝給毀滅了,是“龍”就得讓他早入大海去搏擊,這樣他才能做出一番事業來。這個教授說不定就是菩薩安排他來帶覃蔓子進大海的,怎麽能夠違背菩薩的意願呢?於是婆婆勸戌妹兒說:
“寧可出去碰壁,也不能在家裏麵壁。蔓子兒已經成人了,是狼就要練好牙,是羊就要練好腿,就讓覃蔓子去吧。兒子大了總不能一輩子就守到這山溝溝裏,男子漢就是要到外麵去闖世界,在江湖上去奔前程。樹挪死,人挪活,二十歲不闖外沒有前途,五十歲還外闖會死無葬生之地。幹鐸先生是個好人,有學問,娃兒跟著這樣有知識的人跑世界,有他這樣的貴人提攜是個好事。不是機會投緣,打著燈籠都找不著這樣的好老師呢,蔓子兒跟他走是會有出息的。”
婆婆用這一番話勸告她,戌妹兒隻得割舍母子情分讓蔓子兒走。於是覃蔓子從屋裏找來了他爺爺當年經常到雲陽挑鹽的扁擔和繩索,抓二先生協助他把植物標本全部捆紮好了,握著一根丁字打杵,跟幹鐸教授上了路,走向了去重慶的方向。
從此,這位從小沒有褲子穿打著“燈籠”的小雜種走上了新的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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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誠實離開龍洞溝後,覃遵戌十多年沒有他的音信。那天覃蔓子從龍門口讀書回來,有人叫蔓子兒給她帶了幾個銀元,說是一個當軍醫的帶給她的。難道是他?不是他又有誰會給她把這麽多錢呢?那個砍腦殼的還自己說是“誠實人”,有“誠實人”對自己的妻子兒女十多年不管不問的嗎?也許是他當了兵在部隊不自由,他還沒有忘記我;也許他身邊又有了人……覃遵戌想得很多,但都沒有個好的答案。
覃清江蔓子娃兒以前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讀書到過龍門口,趕場到過汪家營,也就二三十裏地。他這次要出遠門到大地方重慶,千裏迢迢,去來要個把月,戌妹兒內心裏總是舍不得,總是放心不下。覃蔓子自己願去,婆婆又應允了,蔓子兒娘戌妹兒隻得屈從。於是戌妹兒把她剛做好的要過年才給蔓子娃兒穿的一雙嶄新的布鞋找了出來給他放在行李包內,為覃蔓子打點好行李,還特地把“誠實人”給她的那個信物——琥珀——從箱底翻了出來,她很細心地扯了扯飾物的掛線,為了更加牢固些,她還給掛線打了一回蜂蠟,光光的,結實了許多,然後深情地親手戴在了蔓子娃兒的頸項上,還輕聲地對覃蔓子囑咐道:
“這是你爹臨走的時候留下的。他說過,如果我生下的,不管是男是女都把這琥珀掛在他胸口,做護身符。今天給你,要像你的**一樣看重,千萬不能丟了。它可以避邪,有它在身上你的火焰就高,你就一定會一路平安,有危難時它會保佑你的。”
覃蔓子擺弄著這玩意兒,娘不停地講,話他記住了,卻並沒有把它當回事兒。
他們一行三人,幹鐸拄著文明棍在前,蔓子兒挑著擔子和那個挑二在後。覃蔓子走出院壩上路,一家人在茅草屋的門口相送。他娘,他婆婆,包括抓二先生個個都是淚眼婆娑,都舍不得蔓子娃兒離開,都覺得他年齡還小,都對他出遠門不放心,都緊靠在大門柱上不停地噎泣抹淚。
兩條狗——“大白”、“二白”跟了蔓子娃兒跑前跑後好長一段路程。它倆一路跟著,還不時地撅起一隻後腿往路邊的草叢撒尿。那是它們沿路做的記號,便於它們回去時再嗅著這股氣味走回來,這是狗的天性。上到齊嶽山的半山腰,蔓子娃兒把它倆吼了回去。“大白”、“二白”都朝蔓子娃兒“汪汪”地叫兩聲,表示要他一路好走,便依依不舍地調回頭跑了。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成都平原一片窪地,西麵是連綿的青藏高原聳峙,北麵被起伏的秦嶺阻擋,東麵有險峻的齊嶽山緊鎖,從哪個方向進川都是崇山峻嶺,都是道路奇險,都如獼猴攀援。齊嶽山是巫山山脈的主峰之一,綿延千裏,是四川的東大門,是進川繞不過的一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