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石子發芽2

舊時恩施有四大名鎮:汪營、崔壩、沙道溝、走馬。汪營正處川鄂大道齊嶽山腳下的咽喉之地,所以在這四鎮中最為繁榮。鎮上有個叫趙誠實的後生,是個土郎中,家裏幾代人開藥鋪,人們叫他藥神巴兒。他天天到汪營、謀道溪、魚泉口、石虎場這些齊嶽山四周集鎮上趕轉轉場。這幾個集鎮相互之間的距離都是在二三十裏左右,逢場的時間都是錯開的,分別按農曆一月中的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這幾個時日逢場,隻要你願意做轉轉生意,天天都有場趕。而且這幾個集鎮都是在齊嶽山的周圍山腳下,趕哪個場都要翻齊嶽山。趙藥神巴兒在趕場去來翻齊嶽山的路上就在山上四處找藥,一到鎮上就租一個木板攤,撒開包袱就把那些根根草草擺開,一邊賣藥還一邊替人看病,能治病,攤子上的藥就可以賣一個好價錢。

每月的逢十日不趕場。這一天,藥神巴兒趙誠實背著背篼,帶著鐮刀和小藥鋤,從汪家營翻山越嶺來到了龍洞溝尋找藥材。

以前上山采藥都是當天上山當天回。采藥要去的地方在一年中每次都是不一樣的,所以他每次去的地方都是生疏之地。這一回他找到了個好去處——齊嶽山腳下的龍洞溝。因為這裏地處齊嶽山深處,這一路他想要的藥材是特別的豐富,他也采得特別高興。他越采越多,越采越有勁,越采越去得遠。利益的驅動可以讓人忘記一切,直到他把品種采足,背篼采滿,肚子也是采得嘰嘰咕咕叫喚的時候,他才想著要找回去的路。

齊嶽山的山頂是一片高山丘陵,上有黑大包、勘金大包、羅家大包、鄧家大包、萬家大包、頂上包、彭家大包這七個山包聳立山上,儼如七星照耀,因此古人也曾叫它為七曜山的。這七座巨峰一翅兒擺開,峰峰並齊,且每一座山都有幾分相似。傳說有一個外地人前一天晚上在這山裏的一戶人家住了,第二天向主人告辭後,在這群山中轉了一整天都沒有走出大山,傍晚又隻好找了一戶人家住宿。當與主人開門一見麵,相互都很驚訝,原來這還是昨晚寄宿的那戶人家——他又轉回來了。當地有句俗語,叫做:“走得出齊嶽山,就進得了恩施城”。那時的恩施城也不是很大,在山裏人的眼中,卻是一個了不起的大地方,街道橫七豎八,小巷子多,山裏人能穿出去不悶城,就算得上是一個見過大世麵有能力的人了。這句諺語的意思是能從齊嶽山走得出來的人,方向感強,到恩施城裏也不會迷路,是說齊嶽山像一座巨型迷宮。

趙藥神巴兒雖然是本地人,在這迷宮般的山溝裏轉來轉去同樣也轉迷了方向,他不僅沒有轉到回去的路,相反是越轉越遠,越轉越深,一直轉到清江的源頭龍洞溝前麵的馬鹿池的峽穀中。

這龍洞溝的山穀縱深,水聲潺潺,到處都是蟲鳥鳴啼,抬眼四望那密密匝匝的森林,隻有頭頂才能瞧見一小片藍天,根本分不清方向。這已經是快到傍晚時分了,趙藥神巴兒這一路采藥走得是精疲力盡,汗水連脖子上厚厚的坎肩都濕透了,手臂臉上到處都是被荊棘劃破的絲絲血跡,偏耳子草鞋已經磨穿,他帶的幾塊鍋巴幹糧早就吃光了,他又找了些野果子吃了,但終不能解餓。此時他一個人已是又累又餓,又困又乏。

趙藥神巴兒站在馬鹿池的溝邊四顧茫然,實在是再也沒有勇氣更沒有力氣行走了,便索性把身上的背篼一什行頭全放了下來,走到溪邊躬身掬了幾捧水喝進了肚子,水甜甜的,空打了幾個水嗝,然後癱懶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很無奈地休息。心一放鬆,便陡然覺得全身都輕鬆了下來。他平心靜氣地又沒有它法地蔫蔫地坐著,張開耳朵傾聽溪邊的鳥叫蛙鳴,兩眼直直地看著溪水嘩嘩地流淌,癡癡地發愁發呆,茫然地不知道今天天黑了怎麽去度過。就在他黔驢技窮無計可施的時候,突然從山坳口傳來了一陣時斷時續的歌聲——是個妹娃兒唱的,清脆,悠揚。

哄郎來喲,哄郎來,

哄郎爬坡又爬岩(音ái),

哄郎爬到半坡上,

何不爬到妹屋來。

妹妹今年十五六,

頭發梳得光溜溜,

不是小妹自己誇,

蚊子落下栽跟頭(筋鬥)。

……

人是群體動物,更是感性動物。孤獨的時候,在深山裏能聽到同類的聲音,那就是最親切的了。趙藥神巴兒聽到了這美妙的歌聲心如蜜一樣的甜膩,頭腦比剛才喝涼水更使他清新。他如同在浩瀚的大海裏看見了船影,在茫茫的沙漠中發現了綠洲,此刻的他全然忘記了疲勞,一下子渾身來了勁。他從地上一軲轆站了起來,背起行頭就朝發出歌聲的方向疾步走去。

小路彎彎,微風輕拂,雜草叢生的石板路時高時低。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上了前麵的山坳,前麵映入他眼簾的是一片緩坡地,在刺巴蘢裏轉了一整天的他,視線陡然開闊了許多,心裏更加開朗。

緩坡地靠溪邊有一棟茅草屋,屋麵上長滿了蒿草青苔,屋前有一個院壩,在院壩中間有一棵四五人合抱的大樹首先映入他的眸子。這棵樹主幹直立,枝葉繁茂,遮天蔽日。院壩前沿邊上有一個用長長的竹竿支撐起的晾衣架,曬著的幾件紅的藍的衣服非常惹眼。有幾隻小雞正在朝院壩裏搖搖擺擺地晚歸,牛的鈴鐺在不時地“叮當”作響,豬在圈裏“哼唧、哼唧”地嚎著。那悠揚的歌聲也是從這茅草屋裏飛出來的。

“找到人家了”。趙藥神巴兒暗自這樣想,內心一陣竊喜。有人家就有希望,他終於想到自己今晚有了歸宿,一時便覺得渾身通透釋然。

覃戌妹兒的歌是跟著他媽學的,他母女倆經常在家裏一起對歌。他們家裏沒有個男人,時常是以唱歌來打發寂寞,也表示在這大山深處有她倆的存在。

清江人都愛唱山歌,代代相傳。男人的山歌主要是在山上勞作的時候喊唱,若獅吼狼嚎,破嗓高腔,聲震峽穀,四山回**。女人的山歌主要是在做針線女紅時吟詠,若炊煙嫋嫋,彌漫庭院,餘音繞梁。男女在相互對歌的時候,女人也是才扯著嗓子高喊,其音韻和情感都是從喉嚨裏蹦出來。覃遵戌剛才是在家裏輕吟,所以她的歌聲是時斷時續,聲音不大。唱山歌主要是為了消去疲倦,減少寂寞,還為了抒**感,訴求愛戀。覃遵戌這時唱山歌,是因為一個人在家裏,在這深山峽穀中,一個姑娘家,單身獨處,四處森林密布,她心中有些空虛,更感到有些孤寂。她唱唱歌,壯壯膽,使陽氣上升,以驅出內心的空寂和孤獨。

因為他知道這裏四野無人,所以她唱的內容大膽些感情放肆些。

趙藥神巴兒走到了院壩裏,咳嗽了兩聲,算是給這家的主人遞信,告訴房東外麵來人了。戌妹兒沒有聽到,可那兩條白狗卻反應特別的敏捷,從柴屋內“唆”的一聲,就朝趙藥神巴兒的身邊“汪、汪、汪”的叫著躥了過來。趙藥神巴兒拿了個藥鋤,左攔右擋招架著這兩條向他猛撲的狗,不讓其近身。

戌妹兒聽見狗的嚎叫,知道屋外有人,便馬上停住了口中的歌唱,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活,急忙跑到大門口去張望。隻見一個年青後生背了個背篼正在和這兩條狗周旋,手裏拿了個藥鋤在打狗。戌妹兒立馬對院壩裏的後生說:

“你快叫它們‘大白’、‘二白’,它們就不會咬你了。”

趙藥神巴兒忙人無計,沒加思索地立馬對這一對狗大聲喊道:

“‘大白’、‘二白’莫咬我。‘大白’、‘二白’莫輕狂……”

這一對狗是戌妹兒的爹訓練過的,趙藥神巴兒這麽一喊,它倆馬上就停止了攻擊,便搖著尾巴慢慢悠悠地又回到了它們的柴屋。戌妹兒聽著那人叫“大伯、”“二伯”躲在一邊掩麵發笑。這時的趙藥神巴兒才鬆了一口氣,又突然覺得自己這一叫喚是被這妹娃兒給列卻了。在土家語中,“白”“伯”同音同韻,都讀(bai):我怎麽給他家的狗叫“大伯”、“二伯”呢。於是他望著戌妹兒說道:

“妹娃兒,你家的‘大伯、’‘二伯’好聽話喲,一喊就不咬人了。”

藥神巴兒稱這兩條狗是戌妹兒家的“大伯”、“二伯”,他說完有一種搬回本了心裏平衡後的得意。

戌妹兒知道客人明白了這中間的列卻,隻是繼續抿著嘴笑。待趙藥神巴兒正要進屋的時候,戌妹兒霎時便警覺了起來,把剛打開的柴門又關上了,立馬用木頭撐住,將趙藥神巴兒擋在了門外。

趙藥神巴兒看見了這家主人做出了一個不歡迎的舉動,他也沒有太多的顧忌,便硬著頭皮,站在門口不走。因為他知道今晚在這茫茫的大山溝裏,在這偏僻的峽穀中,“此處不留爺,再沒留爺處”。

他把背上的背篼卸下,和一什行李一起放到了階陽台上,然後對著柴門向屋內的妹娃兒喊道:

“大妹子,我是在這山上采藥,找不到路回去了,想到你家裏找點吃的,再問個路。”

覃遵戌聽得明白,應聲答道:

“我媽不在屋,她給我交代過:‘不是誠實人千萬不要搭理他’。”

趙藥神巴兒理會到這個妹娃兒說話的意思,便繼續說道:

“妹娃兒不要怕,我就是‘誠實人’。我叫趙誠實,是個郎中,不會難為你的。”

趙藥神巴兒給戌妹兒這樣解釋,她不知就裏,隻聽得這位後生疲倦的聲音有些嘶啞,真誠中帶有乞求。話語中他自己稱是個‘誠實人’,便抱著一種好奇的心理,很經意地慢慢地小步小步地又走到了柴門後。

這柴門是用一根一根山中的木柴捆紮成的,中間有許多縫隙。天快擦黑,是屋內黑屋外亮,趙藥神巴兒看屋裏則是動靜恍惚。戌妹兒從這些柴縫中往外瞧,則能把個趙藥神巴兒的相貌看得棱廓分明,對他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趙藥神巴兒二十多歲的年紀,五官端正,盡管他那滿臉被荊刺劃出的血線和他那零亂的頭發讓他顯得疲遝不堪,而他那雙黑黝黝明亮有神的眼睛依然讓他不失年輕英俊。可藥神巴兒那種可憐兮兮的尷尬相又令戌妹兒頓生猶豫。此時清江人所具有的那種善良的憐憫之心不禁在戌妹兒的心中油然而生,她隨即輕快地為趙藥神巴兒搬開了撐柴門的木頭柱,柴門“吱丫”打開,趙藥神巴兒緩慢地撂腳進屋。

山溝裏的太陽一下山,光線就被山脊擋住,天說黑就黑了。戌妹兒在灶屋裏點上鬆明,火光搖曳,鬆明在油籃裏燃得“嗶嗶啵啵”作響,茅屋裏頓時亮堂了起來。戌妹兒做包穀粉子飯,動作輕快麻利。趙藥神巴兒站在一旁,兩眼呆呆地瞧著戌妹兒忙裏忙外,飯菜雖然還沒有到口,心裏卻是熱乎乎的:

“這清江源頭的水實在是養人,戌妹兒稚嫩柔潤的皮膚白皙生輝,那圓圓的臉蛋,口鼻眼那種靈巧相,真像這大山中一棵盛開的百合花。”

趙藥神巴兒這麽想著,便靈光地蹲在灶門口去幫著戌妹兒添柴加火。在戌妹兒貓著腰往鍋裏倒包穀粉子做飯時,動作稍大了些兒,寬大的上衣胸襟撒開,胸口的**白花花地正朝著趙藥神巴兒的麵前露了出來,剛發育成熟的一對奶子,半掩半遮的映入趙藥神巴兒的眸子裏,一時讓他腦海裏產生了無盡的遐想,盡管此時是饑腸轆轆,那被稱著對“美”的原始欲望依然叫他砰然心動。

飯是把水燒開了再把包穀粉子倒進開水中攪拌後蒸熟的蓑衣飯,吃起來雖滿口鑽,卻清香撲鼻。菜是龍洞溝兩岸的野生鴨掌草。戌妹兒把水放到鍋裏燒著後才到溪邊去扯了兩把,用溪水洗了又匆匆地跑回灶邊,用手擰斷下到湯裏後再打了幾個雞蛋。這是真正的下飯菜,很有食欲。晚餐雖算不得豐盛,卻非常可口。人在餓極了什麽都好吃,趙藥神巴兒端著碗“窸窸呼呼”地吃得津津有味,滿口生香。

戌妹兒給藥神巴兒的飯菜在桌子上擺好後,自己才盛了一碗飯端到門外吃了。按照土家人的規矩,女人是不能上桌子陪客人吃飯的,更何況此時又是一對孤男寡女,他們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