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顛沛江湖11

他們沒有等到下午五點就全軍覆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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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裏,趙誠實藥神巴兒從昏迷中醒來,他慢慢地睜開雙眼,看著這渾渾蒙蒙的夜空,萬籟俱寂。他一時間回想不起這是什麽時間什麽地方。他開始呼吸困難,心裏堵得慌,他的腿受傷了,麻木得沒有一絲感覺。北風呼呼作響,他費了好大勁在竭力回憶著他為什麽這麽躺著。又過了好大一會兒,他的腦海裏隱隱約約地一幕一幕地展現著這以前發生的一切情景:

團長向百年的腿傷得很重,他在給團長包紮。一邊包紮,團長還在一邊收集戰壕裏的手榴彈,足有四五十顆。團長用盡渾身的力氣,把所有手榴彈的導火索連在一起。團長一邊捆手榴彈一邊很無奈地對他說:

“趙副官,兄弟們都死了,我料想我們已經堅守不到五點鍾了,我也要死在這烏龜殼的下麵。我死了也就安閑了,隻有你不能死,一定要堅持活下去,想辦法走回去,不管吃多少苦,你都要把我的信送給我的爹和娘,講一下我的屍骨在哪裏。把兄弟們的死訊帶回去,告訴他們的爹娘,他們死在哪裏。”

團長對他說得很坦然,好像他一死就一切都解脫了,而藥神巴兒還要在這個世界上繼續受罪。團長繼續說道:

“我們死後,你不要管,日曬雨淋野狗拖都不要管。你一定要把鄧老大的腦殼背回去,葬在齊嶽山的山頂上。齊嶽山高,他看得到我們,我們也看得到他。他站在山頂上一招手,我們川軍兄弟就是變鬼了都又會同他聚集在一起跟著他幹。日本人殺了我們那麽多川軍兄弟,太慘了,我們變成鬼都要報這血海深仇!”

藥神巴兒點頭道:

“請團長放心,鄧大哥是我最敬重的人,我若沒死,一定要送他的亡魂歸鄉。”

“你能這樣我就放心了……”

向團長有氣無力地不停地說著,坦克“轟隆隆”的吼聲在不斷地向他們靠近。向團長拉燃了導火索,燃燒的導火索發出“噝噝”地響聲,團長突然惡狠狠地命令他道:

“你快閃開,給老子的你站遠點!”

團長說話間,用盡了吃奶的力氣將他掀開。在他離開團長不到五六米的當兒,坦克到了戰壕坎上,幾十顆手榴彈同時爆炸。“轟隆”一聲巨響,團長的身體炸成肉醬和著泥土四處拋灑。他被炸彈掀起的泥土覆蓋,坦克也癱瘓在戰壕的上麵,無數的日軍從他的身上踩過,最後他昏迷過去什麽也不清楚了……入冬吹來的夜風很冷,很冷,他哆嗦著,他又渾身動彈不得。一種求生的欲望驅使著他慢慢地一把一把地推開壓在他身上的浮土。也不知他用了多長時間,他終於將雙腳從泥土中拔了出來。他一時沒能站起來,蠕動著手腳爬了幾步。不遠處有人在呻吟,他再靜下來細聽,是王岩頭。不錯,是王岩頭,王岩頭沒有死,隻有王岩頭的聲音這麽稚嫩。王岩頭年輕,也隻有他的哭才這麽傷心。藥神巴兒的喉嚨幹涸,於是他花了好大力氣才喊出來:

“王——岩——頭——”

嘶啞的聲音不大,王岩頭沒有聽著。他又喊道:

“王——岩——頭——,我是郎中哥。”

王岩頭是被子彈劃過了他的頭部,受傷了,不深,流血多,昏了過去。他倒在戰壕裏最後被泥土蓋了才躲過了這一劫。他也是半夜裏醒來,想到這些老大哥們都死了,看到周圍死氣沉沉的,他的下身還埋在泥土中,又不明東南西北,一時感到特別的後怕,特別的恐怖,他孤獨得隻有嚶嚶地哭了起來。他聽到有人在喊他,後來聽清楚了是團副官藥神吧兒,他感覺到有了同伴,有了生的希望。

“郎——中——哥,我——在這裏,我——動不得。”

聲音一樣是嘶啞的,一副哭腔。

藥神巴兒用盡吃奶的力氣循聲爬了過去,幫王岩頭把身上的泥土一把一把地扒開,王岩頭自己也在使勁地掀著身上的浮泥。他把腳拔出來後還能站立,隻是頭暈得厲害。

王岩頭渾身冷得瑟瑟發抖,擁抱著藥神巴兒席地而坐,相互依偎著,借體溫取暖。坐著坐著,王岩頭又嚶嚶地哭了起來。他一邊哭一邊用手摸著藥神巴兒卷曲的胡須,傷心地低吟道:

“郎中哥,弟兄們都死了,向團長也死了……”

藥神巴兒也是淚眼婆娑地望著他,模模糊糊的:

“都死了,我們齊嶽山來的弟兄們都死了,我們團來的上千人都死了……”

他們這才忽然感覺到他們周圍到處都是躺著的弟兄們的屍體,空氣中到處都彌漫著濃濃的血腥味,這種味道他倆此時不僅不覺得腥臭,反而覺得像是從他們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他倆顧盼自憐,此時顯得無與倫比的悲傷。

藥神巴兒忽然想到弟兄們對他的囑托,心急地摸了摸胸部,信還在。他想起了鄧團長要他做軍醫,想起了鄧團長對他的信賴,對他的好處;想起了向團長對他的最後的命令:“快閃開,給老子的你站遠點!”想起了用“死”字旗包裹著的鄧團長的腦殼。向團長對他交代過:

“你不能死,你要把鄧團長的頭和兄弟們的家信帶回去。”

於是,他又用盡吃奶的力氣爬回戰壕他原來的位置,他能記住這個位置,他拚命地在浮泥中刨呀刨。指頭出血了,他沒有太多的顧及,麻木了,沒有太多的疼痛,依然用那帶血的指頭使勁地刨。王岩頭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幫他刨浮土,一捧一捧地把泥土往上澆。好大一會,才終於找到了那個用“死”字旗包著的圓滾滾的東西。他扯著旗巾的一角將其拔出來拽在手裏,又緊緊地抱到了胸口,這時他的眼淚便潸然流下。他哭了,哭得特別的傷心。王岩頭站在他的旁邊陪著他嚶嚶的啜泣掉眼淚。

天慢慢地發白了,東邊的地平線上一個紅彤彤的圓球正在向上冒出來。隻有平原才有地平線,齊嶽山有山峰和山坳,沒有地平線,山裏的太陽是從山坳口爬出來的。盡管他們出三峽口到平原已經一兩多個月了,對平原上的太陽升起和落下依然非常生疏。不,在大山中生活慣了人,他們對這裏的一切都是生疏的。

天亮時是一天最寒冷的時候,王岩頭凍得牙齒直打哆嗦,頭部的傷被冷風一吹有如被撕裂般的疼痛。趁著晨曦的微光,藥神巴兒又蠕動著爬去尋找他的藥箱。藥箱已經被坦克壓得癟癟歪歪的了,他使盡了渾身解數才把變了形的藥箱打開。藥箱裏已經沒有了急救包,他把他的衣角“哧”的一聲撕扯了一條,找了些潑灑在箱底的還陽粉抹在布襟上,把王岩頭頭上的傷口包紮了起來,又用同樣的辦法把自己的腿包紮好,他倆相互攙扶著一同站起來。他們想要找到向百年團長的屍體,要給他扶上一把土。找了一大圈,沒見,藥神巴兒癡癡地回想著當時向團長的屍體是被炸彈炸得血肉紛飛,落下後又被掀開的泥土蓋住,坦克和那麽多的日本兵又從他的屍體上麵碾踩過去,實實在在的,憑他這一雙痛手他是沒有辦法找到他們的向團長了。

“也好,‘埋骨何須桑梓地’。正應了出發時鄧團長在三峽的船上作的那首詩。”

藥神巴兒自言自語地說著,他也是能這樣來寬慰自己。他趁著早晨的陽光,再看了看這一大片橫豎擺著的川軍和日軍的屍體,在淡淡的晨霧中,就像散落在原野上的無數節原木棒子,以川軍居多,顯得無比的慘淡和無比的荒涼。

王岩頭看見不遠處在一具日本兵的身上有一個水壺,他走過去拿起水壺搖了搖,有水,便從他身上解下拿了過來。王岩頭把水壺擰開,先給藥神巴兒喂了兩口,自己也灌了兩口。水進到肚裏,頓時舒坦了許多,他們的感受充分地證明了水是生命的源泉這一淺顯而樸實的真理。

藥神巴兒抖了抖“死”字旗包袱上麵的泥土,遵照向團長的囑托,把那個圓滾滾的東西當寶貝一樣背在背上。王岩頭一隻肩膀背起那癟癟歪歪的藥箱,一隻手攙扶著郎中哥,二人麵對朱家行這片燃燒著的戰場,雙膝慢慢地跪下。藥神巴兒飽含**地嚶嚶地說道:

“向團長,安息吧!弟兄們,安息吧!告別了,我們就是千難萬難也要把你們的信送回家。”

好長一段時間,二人才慢慢地站起,相互攙扶著一瘸一拐地朝有人戶的村子裏走去。藥神巴兒一邊走還一邊喊著:

“鄧大哥,我們回去了。向團長,我們回去了……”

他們從死人堆裏走出來,在閻王殿裏轉了一圈,再也不忍回頭看這些曝屍於野的“原木棒子”了。他們義無反顧的一直朝前麵走去,任由寒冷的晨風不停地吹打著他倆那羸弱的軀體。

平原上的路是通直的,走習慣了高高低低彎彎曲曲山路的齊嶽山人,再加上傷痛、饑餓和疲勞,七八裏地,他倆走走歇歇,用了一上午。

到得前麵的村子裏,幾十戶人家,看不見一個人,家家戶戶都是鐵將軍把門,一把銅鎖管住全家。

有一群狗在村子前麵的院壩裏相互追逐撕咬著,“唧兒、唧兒”的好不熱鬧。那是一隻母狗**了,一群公狗在圍繞它獻殷情,一隻隻急火燒心的公狗都想上,母狗總是把尾巴垂下來,把這些公狗所要的遮住,誰靠近它它都是一副呲牙咧嘴的猙獰像,並發出“哼兒——哼兒——”的嗔怒聲,顯然它是沒有遴選到它的如意郎君。

藥神巴兒見此境況憂傷地思忖著:

“這世道,人不如狗啊!好端端的一處人類生活的居所,由一群狗在這裏**。狗還可以在這裏自由婚配,人卻因為戰爭連生存的權力都被剝奪了。”

其中在邊上的一隻瘦骨嶙峋的小狗見到他倆這麽破破爛爛的過來,突然奔他倆不住地狂吠。它顯然是與那**的母狗過幸福生活沒有了指望,就跑過來咬人的,以聊補那顆被拋棄而失落的心。有道是“人捧有的,狗咬醜的”,藥神巴兒倆一副“叫花子”相,最逗狗咬。但他們連日本人都不怕,這幾隻狗再輕狂,盡管他倆傷殘著還是依然無所畏懼。王岩頭勾下身子在地上撿了個石頭子扔了過去,正中那隻狗的頭上,它“汪啷、汪啷”地叫著逃到屋後去了,其它的公狗見有人來也隨之溜走。這些公狗一跑,那隻母狗沒有了公狗的嗬護追逐,顯得特別的失落和無奈,也耷拉著尾巴晃晃悠悠沒情趣地跟著它們的屁股跑了。

母性有時也是難以理解。有異性追捧時,她裝出幾分傲慢來,以吊雄性的胃口,一旦失去,她又感到百倍的空虛。上帝在動物性的安排上是故意的捉弄,常常是用難以名狀的情感來折磨生靈,讓你欲罷不能,欲進不甘。

這一帶的老百姓聽說要打仗了,早就逃於四野,各個村莊都是一片荒涼淒寂。

他倆走進一家大門虛掩著的院子,到處都是垃圾,屋簷坍塌著,一副破敗相。屋角有口井,井架的木頭都長了死木菌,已經是好久無人整修了。王岩頭把水壺放進井裏提了一壺水上來,相互喝了幾口,再走進這家的柴屋裏找到了幾根蘿卜纓子,相互分著吃了,“嘰嘰咕咕”叫的肚子總算稍微安靜了下來。他倆實在是沒有力氣再走了,就倒在柴屋裏的兩捆稻草上歇息。

累急後的人一倒下就會睡著,如同死人一般。過了好些時,朦朧中他們聽到屋裏有響聲。一會兒靠近他們柴屋的側門“咿咿呀呀”地被打開,從門內小心翼翼地走出來一位年過六旬的老大娘。才跨出門,老大娘發現了他倆,嚇得又急忙縮回到屋內。

藥神巴兒被驚醒後,朝這位老大娘喊道:

“大嬸兒,您兒不要怕,我們隻是借您兒的屋簷歇哈氣,啷個兒不會使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