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顛沛江湖12
齊嶽山人說的是四川話,病懨懨的,老大娘沒怎麽聽懂。而四川話本身的音調就柔潤婉轉,有點像唱歌。從這兩個人的講話的口音,老大娘感覺到他們不像是個歹人,那狼狽不堪的樣子更讓她感到這兩個人沒有什麽惡意,便又小心翼翼地輕輕地開門走了出來。這時她便認真地打量了一回這兩大小,認出是兩個當兵的,剛從戰場上下來,衣衫襤褸,滿臉汙垢,渾身血跡,頭上腳下到處都是傷,乞求的眼神顯得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她遂生憐憫之心,便把他倆請進了土坯屋內,急忙燒了一鍋熱水要他們擦洗,又燒了一鍋湯放了些麵疙瘩給他倆吃。藥神巴兒和王岩頭餓得腸子貼背節骨,見到這麵湯,聞到那一股熏心的麵食香味,就像兒時瞅見了媽媽的**那樣心中難以抑製。他倆開始還有點靦腆,當喝了幾口後,就如狼似虎地“淅淅呼呼”地喝了一碗又一碗。大娘勸他們說:
“你們不要吃得太快太多。餓急了吃得太快太多會脹壞人的。”
他們對上海話沒怎麽聽懂,但他們領會了大娘說話的意思。他們的肚子的確是被灌得膨脹如鼓,而嘴裏對食品的欲望卻是絲毫未減,他們的味覺神經已經鈍化得不知飽足了。
他們更是好長時間沒有得到這樣一種親人般的體貼和家的溫暖了,而且又是處在這樣一種危難的時刻,心裏特別感激這位老大娘——這是在救他們的命啦。
就在他們聊著的時候,外麵的狗又在“汪、汪”地亂吠。一聲槍響,一隻狗“汪啷、汪啷”地尖叫著跑開了,其他的狗也失去了叫聲。可能是那隻狗被槍擊中,其它的狗都被槍聲嚇跑了。大娘說:
“可能又是日本人來了,他們要查和他們打仗的流軍,你們先躲一躲。”
於是,老大娘把藥神巴兒和王岩頭引到後院,將他倆藏進了地窖。
地窖裏一股黴味,他倆躬身下去坐在地麵上大氣都不敢出。
一會兒,隻聽得一群日本人“咿哩哇啦”地進了院子,他們是在吼老大娘。有一個中國男人給他們當翻譯,對老大娘厲聲說道:
“皇軍問有沒有中央軍流落在你家裏?”
老大娘有氣無力地回答:
“沒有。”
“沒有怎麽白天冒煙?”
“是我家老頭子要吃點東西後去鎮上給皇軍挑石頭修炮樓。”
那些人在院子裏“咿哩哇啦”地一邊吼一邊到處搜索。在柴屋裏,他們砸開了那個木製的藥箱,問大娘這是什麽。老大娘看著木箱裏麵是些藥物,便又慢悠悠地回答:
“我家老頭子是個郎中,這是他行醫出診的藥箱。他今兒去給皇軍修炮樓去了,藥箱沒有背,就丟在這破屋裏了。”
藥神巴兒雖然是軍醫,那裝藥的箱子還是他跑江湖的那套行頭。川軍的軍械就是這麽些破破爛爛的不規範的家什,也正是這些不正規的山藥才救了許多川軍兄弟的命,又是不正規,讓這些皇軍沒有認出這是一隻軍藥箱,才救了箱子主人的命。
這些日本兵聽大娘這麽解釋,也信以為真,繼續把這些破爛踢了幾腳,又在屋裏屋外轉了一回。他們的釘子皮鞋在藥神巴兒和王岩頭的頭上把地窖上的那幾塊木板踩得“咚、咚、咚”的空響。王岩頭嚇得瑟瑟發抖。藥神巴兒緊緊地抱著個人腦殼不放,生怕他們要翻開這幾塊木板。最後又聽到那個中國男人對老大娘正色說道:
“如果有流軍到你家裏一定要給皇軍報告。”
老大娘沒有吱聲,好像她還遭了日兵的一槍坨子——憑什麽日本兵要揍她,隻有心理學家才分析得清楚——那些人走了,院子裏又安靜了下來。
天擦黑後,老大娘才把地窖的木板揭開,藥神巴兒和王岩頭便從地窖裏爬了出來。
盡管日本人已經走了半個時辰,王岩頭的臉還是鐵青的。他覺得剛才又是從日本人的刺刀下麵躲過了一劫,要不是這位老大娘對他們真誠保護,在日本人麵前沉著應對,他與郎中哥是絕死無疑了。王岩頭一爬出地麵就跪下來給大娘叩頭,稚嫩的臉上掛著晶瑩的淚水。大娘雙手急忙將王岩頭拉起,也十分傷心地說道:
“孩子,別哭,我兒子跟你年齡差不多。他在給中央軍抬傷員的路上被日本飛機炸死,我的眼淚還沒有幹呢。”
他倆身上的血衣讓人看上去實在是太顯眼了,於是老大娘進屋找了幾件男人的舊衣褲要藥神巴兒和王岩頭他們換了,看上去他倆像變了個人。他倆在這裏晝伏夜出,一時地窖一時屋內,由老大娘給他們做飯吃,休養了三四天,身體稍微恢複後,便決定要往回走。
臨走時,藥神巴兒從他身上掏出鄧團長給他的已經揣了多時的兩個銀元給老大娘。老大娘深情地說道:
“你們回四川還遠著呢,留著路上用吧。”
老大娘的執意拒絕令藥神巴兒和王岩頭感動不已。他倆四膝同跪,淚水在眼窩裏旋轉,大恩難以言報。大娘將他倆扶起,指著藥神巴兒背的那個包袱問道:
“那個圓滾滾的東西像個人腦殼,是什麽?”
藥神巴兒稍作思忖後敷衍道:
“是我行醫的師傅。我們江湖郎中,從離開師傅那天起,就要把師傅的像雕成菩薩,在寺廟開過光後,隨身帶著遊走,這樣藥方子才靈。這是我們郎中道上的規矩。”
藥神巴兒沒有把實情告訴老大娘。而他這樣解釋是越說心裏越難過。說完,二人更加涕零不止。
他倆上路,內心不住地歎息著。王岩頭對藥神巴兒說:
“郎中哥,這一生,老大娘的救命之恩隻怕是難以回報了。”
藥神巴兒點了點頭,卻沒有回答他,隻是輕聲地念道:
“鄧大哥,我們回去。向團長,我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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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神巴兒背著鄧國強的頭顱——“他的師傅”,王岩頭背著藥箱,兩個人一大一小,曉行夜宿,從上海經無錫、鎮江、合肥、武漢、宜昌,到得蘇馬**,三千多裏,有時乘車乘船,而大多時是步行,走了一個多月。
這一路,他們既要謹防碰到日本人,又要防備打劫的,還要為吃住考慮,可謂是一路艱辛,如同逃荒叫花一般。
1937年11月12日,三個月的淞滬抗戰以中國軍隊戰敗結束,此後日軍迅速集結南京。
12月4日,日軍逼近南京外圍。8日,日軍占領南京外圍陣地,從北、東、南三麵包圍南京,此時南京守軍隻剩下西麵的長江沿岸一條退路了。然而,中央軍南京城防守軍總指揮唐生智,一方麵下令集中力量固守城廓陣地,另一方麵命令銷毀長江上全部渡船,並令宋希濂三十六師看守城內通向下關的唯一通道挹江門,嚴禁部隊從此處退出,有背水一戰的決心。自此,南京城內守軍和平民的退路被全部切斷。10日,日軍發動全線進攻,但直到12日仍未能突破南京城防。12日晚7時,唐生智突然下令棄城突圍撤退,自己乘保留的汽艇出走。南京守軍瓦解,大部向下關潰退,在挹江門中央軍的三十六師與日軍發生激烈戰鬥,最終擊破城門逃至下關。由於渡船已經銷毀,數萬難民與士兵隻好憑借木板渡江。仲冬時節,江風呼嘯,江水刺骨,最終大多數的渡江人都凍溺江中,屍體漂浮順江而下。少部分人見渡江無望,返回城內,許多士兵脫下軍裝以平民身份躲入南京安全區。
唐生智在頭一天棄城的緊急會議上最後說道:“戰爭不是在今日結束,而是在明日繼續;戰爭不是在南京衛戍戰中結止,而是在南京以外的地區無限的延展。請大家記住今日的恥辱,一定要為今日的仇恨報複。”
日軍經過數月的連續作戰,此時進攻上海以西數百公裏的南京,幾乎沒有後勤支持。日軍軍官宣布:“糧草不足就現地解決,彈藥不足就打白刃戰。”在這種“就地”放任的軍事思想指導下,在西進途中,日軍的搶劫、殺戮、強暴的惡行便開始蔓延。
“自從命令下達後,(他們的)罪惡感就消失了,軍人們變成了到處偷襲搶奪穀物、家畜來充饑的匪徒。這個就地征收的命令,使下級軍官發狂,不但搶奪糧食,並且強暴了中國婦女……對於反抗的人就以武力解決。”(曾根一夫,《南京大屠殺親曆記》)12月13日淩晨3點,日軍京都第16師團第20聯隊中隊長四方藤造,用白漆在南京中山門的城門上寫下:“昭和十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午前三時十分大野部隊占領。”就此宣布了南京城的淪陷。
而這位戰爭狂熱分子手舞足蹈地從廢墟上走下來的時候,一時得意忘形,踩響了唐生智守城軍隊埋下的地雷,當即橫屍於南京城門下。
1937年12月13日,日軍進占南京城,在華中方麵軍司令官鬆井石根和第6師團師團長穀壽夫等法西斯分子的指揮下,對手無寸鐵的南京兵民進行了長達6周慘絕人寰的大規模的搶劫、強奸與屠殺,死亡達30萬人之多,日本軍隊的暴行達到頂峰。
南京一片亂象,長江流域一片亂象,整個中國一片亂象。
這就是中國當時的殘酷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