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顛沛江湖10
川軍們不知道這一切,隻知道中華民族已危在旦夕,決心以血肉之軀誓死保衛祖國。
這天晚上,朱家行這200多個川軍戰士幾乎都沒有認真地睡下,神情木然。村子裏的老百姓都逃走了,用泥巴築成的土坯房被日本飛機炸成殘垣斷壁,東倒西歪。平原上初冬的北風沒有什麽阻擋,呼呼啦啦地吹進這些破破爛爛的泥坯瓦房裏,風聲鶴唳,讓人心悸。能認識幾個字的幾乎都寫了幾句要給家裏交代的話交到藥神巴兒的手中。不會寫的,也湊到藥神巴兒的身邊,對他說了自家的地址,托付他捎幾句話回家,起碼都想要讓自己的家人知道他們已經死了——知道他們是怎樣死的、死在什麽時間、死在什麽地方。他們都明白明天的仗肯定是打不贏日本人,他們已經嚐到了日本人飛機大炮坦克加武士道精神的殘酷與恐怖。但這個仗他們又必須打,這其中沒有一個人怕死,沒有一個人退縮——免不了一死,他們已經作好了去死的決心和準備。他們個個都飽含熱淚。他們流淚不是因為內心的膽怯,而是心中充滿了對日本人切齒的痛恨,是對這個美好世界無限的眷戀,是對遠在千裏之外齊嶽山家人痛徹心扉的牽掛。他們的大腦中由一片對日本人的憤怒和對親人纏綿的多種情緒交織著,最後到一片空白……初冬的月亮格外明亮,村莊、矮樹、莊稼地、戰壕,還有被風一吹,白天戰鬥中留下的不斷閃爍著的鬼火般的餘燼,在大幕下都輪廓分明。隻是沒有了牛哞馬嘶雞鳴狗吠,沒有了塵世的喧囂,沒有了人氣,沒有了生命,整個世界顯得格外荒涼。抬眼望去,天際四周都是灰蒙蒙的,不知道這些灰蒙蒙的大幕下麵籠罩著什麽。川軍兄弟對大山特別熟悉,看不見大山,聽不到水響,沒有了鳥鳴,沒有綠色,心裏感到格外的生疏與空虛,感到對什麽都沒有了底氣。
天上月亮的清輝從破爛的屋麵一束一束地灑落到房間的各個角落,屋內顯得格外蕭瑟冷清,川軍們個個吸食著旱煙在各個角落裏時明時暗,時紅時黑,不時地還有人發出剛烈的歎息和啜泣,一個大男人所發出的悲壯歎息聲此時在世宇間顯得格外淒厲慘淡。
因為藥神巴兒是軍醫,因為他的職責是在後麵處理傷員,他可以不衝鋒陷陣,不與敵人麵對麵地廝殺。大家預計著最後可能不死的就隻有他一個人,大家也真心希望這同路來的千萬人中能留下一個活人給他們傳達信息,能把他們的死訊和心中的托付告訴給他們的家人,他成了各位對家鄉親人感情的寄托者,成為一個信使,成為各位的希望和靈魂。每一個人都用一種欽羨的目光看著他,飽含淚水。藥神巴兒認真地傾聽著麵前每一個人要他捎帶的話語,強力記住他們的住址,飽含深情地將每一個遞給他的信都用油紙包裹好,折疊得緊緊實實的,然後揣進了他貼胸的口袋裏,心情分外凝重。
藥神巴兒唯一惦記的就是戌妹兒,如果戌妹兒生了自己的孩子,孩子連爹都沒有見過,他欠下的孽債也是必太重了,也太虧心了。他不怕死,這麽多人給他這麽多的寄托,他明白,生比死更重要。
這一夜每一個川軍都無法合眼瞌睡,他們感覺到這是自己在為自己守靈,也是在相互守靈,細想起來他們在這個世界上留念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猛然間又什麽都不留念,因為眼前的一切都是荒誕的……天一煞白就開飯,青菜湯和粳米飯,川軍戰士們吃這頓飯已咀嚼不出是什麽味道了,和吃泥巴沒有什麽區別,他們冥冥之中感覺到這是他們“最後的早餐”。大家都吃得很多,吃過了都沒有感覺到肚子是飽了還是沒有飽。
這天的天氣格外晴朗,空中幾乎沒有什麽雲彩。這一兩百多個川軍早早地就趴伏到戰壕裏,看著太陽從地平線上一點點地冒起來,由半圓變成一個莫大的圓球,慢慢上升,紅彤彤的,光芒四射,直到眼睛再也不敢朝它對視。
大自然不會因為人的心情不好而起變化。盡管地麵上的人們打鬥得天崩地裂,屍橫遍野,太陽依然升起。潮起潮落,江河長流,花開花謝,亙古不變。
先是一排銀白色的飛機從太陽底下嗡嗡地飛過來,太陽照在飛機身上銀光閃爍。他們蔑視著中國軍隊沒有什麽武器能夠傷害得了他們,所以飛得很低,川軍兄弟連飛機肚子下麵的機殼連接縫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突然飛機肚子下麵的艙門打開,一顆顆像棗子樣的炸彈從機艙裏掉出來,由小變大,又像牛屙稀屎一般的墜落到陣地上,轟轟隆隆的遍地開花,炸得塵土飛揚泥沙四濺,厚厚地蓋住了趴伏在戰壕裏的川軍兄弟們身上。
飛機過後川軍兄弟抖掉身上的泥土,重新朝太陽升起的方向憤怒地直視著,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有幾個戰士的手臂頭部被飛來的土塊砸傷,鮮血直流,他們沒有感覺到十分的疼痛。藥神巴兒在為他們包紮,像給一根木頭包紮一樣沒有太多地反應。
他們今天人數少,改變了原來一條戰壕防禦的戰術,而是整理出了平行的三條戰壕,分段把守。炸坦克的手榴彈都五個一捆提前準備好了,隻待日本的坦克逼近。他們指望的不是打勝這場戰爭,而是怎樣多炸毀幾輛坦克,怎樣多殺死幾個日本人,多夠一個本給川軍也是給自己報仇。
飛機過後不久,太陽下麵七八架坦克“轟隆、轟隆”地朝眼前的陣地駛來,後麵跟著日步兵,像螞蟻般黑壓壓的一片。日軍今天的陣勢比前幾天更加強大威猛。
前麵第一、二條戰壕裏的川軍兄弟潛伏不動,最後這條戰壕的幾挺機槍開足火力射擊,以吸引日軍的注意力。日軍不知道第一、二條戰壕裏埋伏得有爆破手,待日本坦克將到第一、二條戰壕時,成捆的手榴彈就扔向坦克的肚腹,“轟隆”一聲,坦克癱瘓了,後麵的日軍也隨之停止了前進。第三條戰壕的川軍機槍極為猛烈地朝被炸坦克後麵的日軍射擊,日本人抵擋不住這強烈的火力,不得不掉頭保命。他們一連炸毀了日軍的三輛坦克,日軍的第一次進攻失敗了。
日軍退卻後,又是一排飛機轟炸,又是幾輛坦克發起進攻,又重複著開先的故事。朱家行陣地上,川軍兄弟用這樣的戰術一連打退了日軍的三次進攻,時間已過了晌午。
川軍兄弟不斷地在減少,而且幾乎沒有一個人沒有受傷。藥神巴兒所有的急救包都已經用完了,所有人此時都是麻木的,他們空洞的大腦裏沒有了知覺,他們忘記了疼痛,也沒有了疼痛,傷口包不包紮在此時他們都是一樣的感覺。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紅色的,充滿血絲,臉上身上都是泥土,都是血跡,黑一片紅一片,衣褲被子彈或泥土撕扯得一條一條的,都麵目全非。如果不說話,誰也認不出來站在麵前的人是誰,更分不清誰是團長營長,誰是誰的部下,隻知道我們都是川軍兄弟,隻知道我們都是在打日本人,隻知道我們的任務就是一定要守住腳下的這塊地皮,隻知道我們能把朱家行守到下午五點就是勝利。
陣地上四處都在燃燒著,濃煙滾滾,塵土飛揚。被炸毀的坦克像一頭頭死牛癱瘓在陣地上,冒著青煙,顯得那麽的無奈。四處都是屍體,橫一條直一條,有日本人,也有中國人,其中更多的還是川軍兄弟。
團長搗搗神把最後一包從日本屍體上搜索來的綠炮台香煙撒給各位川軍兄弟,沒有得到香煙的在煙點燃後相互傳遞著吸食,煙氣在他們的口中久久地停留後才被一氣哈出,白色的煙霧在口腔內回旋著,顯得格外的舒坦和奢侈。
在這種時候,他們什麽都沒有想了。他們沒有了疲倦,沒有了牽掛,更沒有了畏懼。他們看著身邊川軍兄弟的屍體,就像是感覺到他們睡著了一樣那麽泰然:
“你們先休息吧,我們把下一仗打完了再來陪你們。”
——他們泰然地麵對死亡,並把視死如歸詮釋得如此直白和輕鬆。
一個莫大的朱家行的陣地上,就是這麽百十來個川軍防守,強大的日軍攻了一上午都沒有越雷池一步,陣地都還在中國人的手裏。這些川軍們的英勇氣連他們自己都感到難以置信,自己都覺得是一個神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自己都懷疑自己是鬼還是人。
日軍震怒了,因為朱家行沒有被拿下來極大地影響了他們的整個作戰部署和進攻計劃。於是他們加大了進攻的力量,依然是先用飛機強烈轟炸,隻是飛機更多,火力更足,地毯似的轟炸把地皮都掀起了三尺。再是成排的坦克進攻,日軍緊跟在坦克後麵,一旦坦克被炸,後麵的日軍依然瘋狂地越過坦克像洪水猛獸般地壓過來。他們的陣勢太強大了,疲憊羸弱的川軍兄弟再也沒有能力阻擋得住這股強大的洪流,他們有的被子彈擊中,有的死在刺刀下 ,有的被坦克的履帶碾壓,有的被層土覆蓋……日本侵略者勢如破竹的咆哮著,如風卷殘雲般的直接踩踏在這些川軍兄弟的身體上,向著南京方向勇猛地衝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