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證據

不年不節的,秋月竟然從東莞回來了。

美娥坐在家門口擇韭菜,看著秋月拖著行李箱順著綠蔭小道由遠及近。她和秋月是鄰居,一把蘿卜一把蔥小十年,對秋月的家事像熟悉自己的十根手指頭一樣。若不是秋月男人被年久失修坍塌的老屋砸斷腿,哪用得著秋月外出打工啊。記得秋月剛出去時,銀盆大臉像十五的滿月,僅僅三年過去,就瘦成了初一的月牙牙,瘦得風一刮就倒了。命啊,這是。美娥想她的命可比秋月的強多了,在外打工的男人一早許下話,等她把婆婆伺候終老,就帶她進城享福。婆婆已經風燭殘年,她的盼頭就在眼前。秋月能這麽不急不躁地過日子嗎?

美娥站起來和秋月打招呼,咋回來了?

幹夠了,秋月做個深呼吸說,外頭哪有家好,吸口空氣都是綠的。

空氣有啥好的,看來人家秋月賺足了哇,東莞那麽遠,她說走就走說來就來,像逛自家菜園子似的。美娥問,聽說那裏的錢好賺?

秋月說,不能那麽說,賺錢就像種地,要吃得下苦。我在玉石廠磨玉石,有時候一磨就是一通宵,等站起來,渾身都成“雪人”……秋月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後幾乎聲不可聞。美娥說,你累了,趕緊回家休息吧。秋月好像一下子回過神說,也不知怎麽回事,最近總是乏得很。

秋月回來沒多久,美娥就被她的男人打了,被打的原因是她說婆婆的壞話。美娥的婆婆是個半癱,自個兒獨居老宅子。美娥一直認為是婆婆阻礙了她進城享福的路,於是她就伺候得很不耐煩,送飯時候艮著臉把飯菜往桌上一杵,打掃衛生時候弄得滿屋叮當亂響。婆婆當時不敢說什麽,可會在兒子看望她的時候說,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而美娥男人聽了也就聽了,從沒生出動美娥一指頭的念頭。

可那天從老宅子回來的男人態度有了變化。村裏出了個好女人秋月,男人殘廢了,毫不嫌棄,還賺錢養家。自己的老婆呢?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伺候個婆婆還怨聲載道。原來女人和女人是不能比的呀,一比就比出差距比瞎了呀。於是回家再聽到美娥說自己老娘壞話的時候,男人就火冒三丈了。他當時正趴在美娥身上,一個鷂子小翻身下來,一腳把光溜溜的美娥踹翻在地,你看看秋月,再看看你,你還是人嗎? 光溜溜的美娥躺在冰涼的地上,嘴張得像大水瓢一樣呼天搶地。她和婆婆過招多少回,男人都聽之任之,若不是秋月,她哪會挨打哇。她不恨說自己壞話的婆婆,不恨打自己的男人,她恨起秋月來。

第二天,美娥在村西頭的老槐樹底下和一夥娘兒們跳廣場舞。美娥說,你們說秋月在東莞到底是做什麽的?一個娘兒們說,不是磨玉石嗎?美娥說,還記得那陣子電視上放的東莞新聞不?恰巧這節骨眼,秋月就回來了…… 美娥有一天正吃著飯,忽然聽到秋月家裏傳來一陣劈裏啪啦碗筷摔地的聲音。她屏息靜聽,但聽一聲暴喝,你說你沒幹那個,誰證明?然後美娥就看到秋月男人拄著拐杖,怒氣衝衝地從她家門口閃過。美娥一口饅頭噎在嗓子眼裏。

秋月男人是一根稻草的活兒都不肯幹了,整天醉醺醺地提著個酒瓶子回家。一天半夜,秋月家又傳來碗筷摔地的聲音,美娥猛然聽到秋月男人驚慌失措的狂喊聲:秋月,秋月……美娥再也沉不住氣,敞開大門衝了過去。

秋月像一棵伐倒的樹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美娥二話沒說,一溜小跑回家,摸起電話就打給娘家的兄弟,娘家兄弟有輛麵包車。

醫院裏,秋月虛弱地坐在凳子上。旁邊的醫生皺著眉頭對著燈光看一張胸透片,那是秋月的胸透片。片子裏秋月的肺缺掉一大塊,像被蟲子蠶食的老菜葉。醫生轉過頭說,塵肺病。

男人問,塵肺病是什麽病?

醫生說,顧名思義,長期吸入粉塵而導致的一種肺部疾病,這個病治不好……秋月眼裏放射出奇異的光芒。她說,大夫您是說,我這個病是長期吸入粉塵,才得上的嗎?秋月小心翼翼地把片子緊抱在胸前,生怕片子長腿跑了似的。她轉身對男人喜悅地說,證據找到了!又轉身對美娥喜悅地說,證據找到了!

美娥和男人的眼淚唰唰地淌下來。

(原載《百花園》201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