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幸運

正月十五一大早,老漢對著鏡子左照右照。過了個年,白發像發芽的小草不僅拱出地麵還一竄老高,就嚷嚷著染發。到鎮上轉了一圈回來氣哼哼的。老伴正在捏湯圓,說,大過節的誰還開門。老漢記得老伴的侄女就在鎮上理發,便央求老伴叫她侄女去開門。老伴說,年根讓你理個發,你都嫌貴,染不更貴?老漢說,我這不明天出門嘛!老伴就沒往好處尋思,把臉子和湯圓都往蓋頂上摔,出門就該拾掇得跟新郎官似的?老漢說,死娘們兒懂個啥!

老伴顛著小碎步出門。一會兒老漢又到鎮上的時候,侄女已經打開了店門。老漢就對侄女說,要黑的,顯年輕的。侄女痛快地答應。一番手腳麻利地拾掇之後,老漢對著鏡子惱了,誰叫你給染成這個色的?侄女說,深棕色多洋氣啊,再長出白頭發還不顯眼。老漢說,我要洋氣幹嘛,我要年輕。

吃過湯圓的第二天,頂著一頭黑壓壓烏雲的老漢跟著村裏的男勞力們背著行李坐上通往城市的汽車。一行人浩浩****來到工地,高高矮矮地站了一院子。老板逡巡一圈,突然指著老劉頭說,年齡太大,不收。老漢把腦殼子埋到胸前,生怕老板發現他,老劉頭比自己還小一歲呢。老板說,出苦力,年齡大的不適合。老漢瞅著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巴的老劉頭暗自慶幸,虧自己留一手啊。

果然像老板說的是一份苦力活,老漢他們被安排在一眼望不到頭的路肩上挖樹坑。頭兩天,老漢勁俏得很,同來的男人打趣說他是塊老辣薑。老辣薑就在溜溜的小風中“嗬嗬”地笑,笑聲中有些虛張聲勢的成分,因為他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收工之後的男人們吆三喝四打撲克,聲音足以掀翻屋頂,他卻累得像卸磨的驢倒頭就睡。

很快老辣薑就不在溜溜的小風中“嗬嗬”地笑了,因為掉隊了。盡管老漢使勁朝手心裏吐唾沫,還是像條被切斷的尾巴一樣,遠遠地被甩在後麵。天上黑影,男人們收了工轉回來,看老漢還在吭哧吭哧地挖,就掄起鎬一人幫著老漢挖了幾個,算是完成當天的任務。回到活動板房,男人們一手拿仨饅頭吃的那個香啊,老漢則勉強拿著一個饅頭上了床。躺**慢慢把一個饅頭塞完,男人們已經吃飽喝足又打起撲克,老漢見他們的飯盒橫七豎八地撂在桌子上,就強撐著起身一個個送到水池子裏洗涮得幹幹淨淨。

又一天晚上,老漢正站水池邊刷飯盒,老板來了,兩道粗黑的眉毛擰一起。我雇你不是讓你來刷飯盒的,老板說,明天還是走人吧。

夜半,一屋子此起彼伏的鼾聲,男人們睡得像一攤泥,老漢心裏像有條泥鰍一樣攪得睡不著覺。他默默地起床,披上軍大衣,走出屋。

南牆跟白天卸了一大批法桐,老漢蜷僦在牆根兒想心事。回家幹什麽呢,種地?一年地裏的收入,刨去種子化肥等成本,吃吃喝喝的撇不下幾個。本來還盤算著等在外打工的兒子買房子時,自己幫個仨倆的,這回也沒戲了。老了,就成廢物了,走哪裏都討人嫌了。老漢的腿漸漸麻木,踉踉蹌蹌站起來的時候就被不遠處的景象驚呆了,隻見亮堂堂的月亮底下,一棵法桐騎上牆頭,然後一個跟頭翻下去消失了。接著又一棵騎上牆頭,也是一個翻身消失了……再往下看,兩個男人正像老鼠一樣忙碌著。

老漢好半天才意識到有人在偷樹。他就大喊起來,抓賊啊!抓偷樹賊啊!兩個男人撒腿就跑,老漢緊跟著攆出去。外麵有一輛接應的小貨車,車鬥裏已經放了幾十棵法桐。兩人一躍而上,眼看著就逃離現場,老漢迅速地擋在了小車前麵。副駕駛室裏竄出來一個男人,一把揪起老漢,像摔泥巴一樣把他摔地下,老漢撲上去死死地抱住了他的一條腿……後來,偷樹賊被扭到派出所,老漢被送到醫院。偷樹賊罰了些錢被放出來,老漢胳膊打著石膏從醫院出來。

可一隻胳膊吊在胸前的老漢逢人就“嘿嘿”笑,像賺了大便宜似的。

因為他出院那天,老板對他說,別走了,幫我看工地吧。

老漢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覺得自己真幸運啊,雖然他的胳膊疼得他呲牙咧嘴。

(原載2016年第1期《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