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巨蟹座卷：蕃人路，蕃人歌1

自從安祿山叛亂消息被多重證據確證後，玄宗再也沒離開過駝轎。他對駝轎的依戀程度猶如嬰兒之於繈褓。當初，“倏”和“忽”被我囚禁，現在，堂堂皇帝竟然主動投入囚籠。我頗感意外。也受寵若驚。我的兩位舊主人分別羈押在太極宮之太極殿、兩儀殿。楊貴妃和謝阿蠻則因地製宜，將《霓裳羽衣曲》的演出與建築環境密切結合，在大明宮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太極宮甘露殿、武德殿及興慶宮諸殿進行多次排練，並進一步打破陳規，在承天門大街、朱雀大街、曲江池等野外進行露天演出，各類觀眾即興參與，效果奇佳。

楊貴妃則全神貫注，嚐試以多種方式演出《霓裳羽衣曲》。

叛軍日益迫近，玄宗悔恨交加，憂心忡忡。最初，楊國忠建議他乘坐駝轎散心，誰料，玄宗坐進去後再也不想離開。思考，睡覺，吃飯，撒尿，拉巴巴，發號施令，心底呼喚李泌，等等，都在駝轎中。尤其是我被吵醒，惟妙惟肖地模仿楊國忠聲音並使其對話錯位後，他開始懷疑所有人，轉而將信任的目光投注到我身上。楊國忠百思不得其解，苦悶彷徨。他不認為一架純榆木駝轎就能取代其地位，肯定有人搞鬼。竇華、鄭昂將嫌疑對象逮捕，嚴酷審訊，百般折磨。沒任何線索。玄宗在駝轎中，常常終日一言不發，有時連續三天不吃不喝不說話。我也沉默不語，楊國忠隻得陪伴。盡管眼裏充滿迷茫，但視線不敢須臾離開駝轎。由於駝轎遮蔽，他無法捕捉到玄宗表情及動作的細微變化，也就不能及時揣測皇帝心思。他對駝轎充滿仇恨但又極力掩蓋。如果玄宗忽然探出頭發布命令時發現這種罕見光波，麻煩就大了。我能看見黑白兩種光波在翻騰，黑白兩股風在扭結。他就像太極宮中的太極殿。

我決定，在開口唱蕃人歌之前，先逗逗他。

閻立德當初設計時，駝轎最基本形態是六角攢尖頂小殿式。但我可以變化出四阿頂式和歇山頂式，還可以顯現為宮殿式塔、樓閣式塔、金剛寶座塔、亭閣式塔、城樓、角樓、城門、鍾樓、經樓、層樓、重樓、店鋪、茅庵等。我這樣做了，從一種形狀轉化到另一種形狀，眨眼工夫完成。楊國忠眼花繚亂。他齜牙咧嘴，瞠目結舌，顫顫巍巍伸手撫摸駝轎欄杆之尋杖、蜀柱、地袱、華板、盆唇、癭項、望柱，企圖證實我是存在還是虛無。這時，玄宗正焦慮地仰望蓮花飛天藻井圖案，想入非非。圖案變成三兔蓮花藻井。如果說，一隻兔子是名，一隻兔子是利，剩下的一隻兔子是什麽？或者說，三隻兔子分別是過去、現在和未來，它們首尾相接，互相追逐。玄宗覺得這個圖案不符合邏輯：現在可以追逐未來，未來怎麽能夠追逐過去？假設，太宗皇帝是“過去”，駝轎中的皇帝是“現在”，唐軍與安祿山叛軍是“未來”。沒有“過去”的創業，就沒有“現在”的輝煌。沒有“現在”的縱容，就沒有“未來”的叛亂。但是，不能說沒有“未來”的叛亂就沒有“過去”的創業……

“未來”與“過去”不能相接。玄宗為自己的思考結果喜不自勝，大笑起來。他想，這個三兔藻井不合常理，改為靈鳥蓮花。眼前果然出現靈鳥蓮花藻井圖案。玄宗一愣，想起交杵蓮花藻井圖案。又想起團花藻井圖案。繼續想起雲頭花藻井圖案。連續不斷想起葡萄石榴藻井圖案、茶花藻井圖案、團龍藻井圖案、棋格團花平棋圖案、鬥四方井套疊平棋圖案、團花卷草紋相光圖案、垂幔圖案、壺門圖案、天人蓮花人字坡圖案。它們互相追逐，更替，變幻。玄宗瞠目結舌，不敢再想。他抓撓尋杖上刻畫的忍冬紋，一眨眼，變成卷草紋，再眨眼，又成了雲氣紋。不眨眼，還在變，彩帛紋、回紋、寶相花紋、金釭紋、方勝紋、方壁紋、虎紋、龍紋、鳳鳥紋、光焰紋、百花蔓草紋、茶花紋、蓮花紋、豬紋……

玄宗目瞪口呆。他很恐慌，這是駝轎嗎？

楊國忠從外麵回答：陛下，這是駝轎。

駝轎尖頂是不是用寶瓶作裝飾？

是，陛下！哦不，是寶珠，哦不，是木鷹，哦不，是木獅，哦不，是閃電，哦不——

別再哦不哦不的，我問你，正楣是不是忍冬雉鳥圖案？

是的，陛下，哦不！是狩獵聯珠紋圖案，哦不，是蓮花雙獅，哦不，是菩薩鳳鳥。哦不，是雁鳥團花，哦不，是石榴葡萄。哦不，怎麽又變了，竇華！鄭昂！這是什麽圖案……

玄宗忽然掀開簾子，指著楊國忠鼻子，渾身發抖，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暗暗發笑。惡作劇剛拉開序幕，等著瞧好吧。

楊國忠俯首帖耳，不敢仰視。好吧，就從這裏開始。我迫使他猛地抬起頭，與盛怒之中的玄宗正麵相對，然後，敞開嗓門，唱起蕃人歌。其時，南詔國清平官段忠國率領使團離開洱海，行走在崇山峻嶺中。他正在反複練習蕃人歌。我將段忠國歌聲連同山鳴穀應效果都通過楊國忠發音器官轉播出來。玄宗情緒回暖，將頭慢慢縮回駝轎，放下簾子，仔細品味。音響呈現行進狀態。駱駝被聲流衝**，在北部中央宮城內緩慢移動起來。駝轎所到之處，承天門、太極殿、兩儀殿、甘露殿、延嘉殿和玄武門等一組組雄偉建築物鴉雀無聲，猶如置身荒山幽穀。於是，駝轎走出承天門，進入皇城。以前，皇城內南北七條大街、東西五條街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絡繹不絕。而現在，就連平常最為繁忙的承天門大街也冷冷清清。東西兩側，從北到南排列的東朝堂、西朝堂、門下外省、中書外省、左武衛、右武衛、尚書省、司農寺、左領軍衛、右領軍衛、太仆寺、宗正寺、太常、鴻臚寺等重要機構靜若空穀。而安上門街東和含光門街西的一些非重要機關已經處於半癱瘓狀態。他們對歌聲無動於衷。我忽然明白，各級官員對段忠國音色特征不熟悉。於是，我從各個時空拉回劉幽求、韋安石、魏知古、崔湜、陸象先、竇懷貞、岑羲、蕭至忠、郭元振、張說、姚崇、盧懷慎、源幹曜、宋璟、蘇頲、張嘉貞、王晙、李元紘、杜暹、蕭嵩、宇文融、裴光庭、韓休、裴耀卿、張九齡、李林甫、牛仙客、李適之、陳希烈等曆屆丞相，將聲腔安裝到楊國忠發音係統，實況轉播段忠國練唱。玄宗聽到熟悉聲音，感慨萬千，潸然淚下。南北東西大街道陸續有稀稀落落人影。經過仔細甄別，我發現，張說、姚崇、宋璟、張九齡等名相嘹亮歌聲灌滿皇城，反響最強烈，有些官吏甚至蓬頭跣足，衝出來，撲倒在駝轎前，失聲痛哭，連聲高呼：“老丞相仙靈了！長安有救了！百姓免於兵災了！”

其聲淒切，其情可憐。我太感動了。我想把他們的歌聲傳遞給更多人。於是，讓駱駝走出皇城朱雀門，沿著由承天門大街和朱雀大街構成的南北向中軸線朝外郭城明德門走去。天寶十二年尾，那個風雪交加之夜，我曾沿著這條線進皇城。當時，盡管天氣寒冷，夜色朦朧，但酒肆邸店依然熱鬧繁忙。現在，則蕭條冷落，唯有喪家之犬與惶惶趕路人堵塞曾經寬闊的大街。高力士、竇華、鄭昂等侍從奮力開道，駝轎才勉強通過。

這時，段忠國已經渡過幾條河，正在穿越一片開闊草原，歌聲嘹亮，顯得很空曠。我在紛鬧吵雜人群中轉播這種效果，並保持原汁原味。可是，駝轎都快到明德門樂，熙熙攘攘的人群對歌聲還漠然置之。他們像波浪，像遊魚，像一團團蒼蠅，不停匯集，不停擁擠，不停怨咒，不停衝**。駝轎運行目的不是通過，而是傳播。竟然沒有一個人意識到這種複合歌聲的美妙。

我憤懣，提高音量。哄鬧聲也相應增加。有人往外擠，有人往裏衝，擁塞城門。我們被迫隨波逐流，出了明德門。然後，被人群裹挾著從啟夏門進城，又不由自主，再次從安化門漂流出城。危急時刻，高力士決定繞過南郭，順應潮流，從東郭之延興門進城，發源於東市人海中的一個巨大浪濤打來，我們被衝**出春明門。沒等站穩，又糊裏糊塗卷入人流漩渦，正反各旋轉八十一圈後，湧進通化門。

楊國忠看見含元、宣政、紫宸三個標誌性大殿，眼睛發光。他以為，有了坐標，就能讓竇華、鄭昂引導駝轎朝著皇城擠過去。但是，此時他的音箱被張說嗓音與段忠國旋律複合而成之歌聲占據，無可奈何。高力士也很著急，他取出弓箭，不斷射殺飛鳥，以此警告路人：誰敢靠近駝轎，同樣下場！

突然，東郭外傳來一陣驚慌失措的叫喊聲：“不好了！安祿山大將崔乾祐率先頭部隊殺進潼關了！綠人綠馬綠鎧甲，見人就殺！”接著，三股人潮形成的洪流從延興門、春明門、通化門以翻江倒海之勢奔湧而入，將駝轎及侍從衝得七零八散。不過很快，他們掙紮著圍攏到我身邊——我們已經到了西郭之延平門。由於慣性，由於強大浪濤推動，擁擠在城門洞裏的人群相持狀態被瞬間改變，不管情願不情願，不管叫喊聲如何淒慘，大家全部向外流淌。發瘋的人群開始詛咒駝轎，他們摩拳擦掌，圍擁過來，叫囂著要看看駝轎主人頭上長著幾隻眼。我覺得好笑，立即讓轎身各處都長滿象眼、龍眼、獅眼、虎眼、狼眼、鳳眼、鷹眼、熊眼、馬眼、牛眼、鹿眼、羊眼、豬眼、雞眼、鼠眼、螞蟻眼、蒼蠅眼、蚊蚋眼。

人群頓時安靜下來。我咳嗽一聲，駝轎恢複原狀。楊國忠的音箱傳輸姚崇嗓音與段忠國高亢旋律複合而成的雄壯歌聲。駝轎向金光門走去。前麵閃開一條道。兩邊人在檢閱。駝轎過去，道路縫合。人群竊竊私語。眾煦漂山，聚蚊成雷。駝轎從金光門進城。喧囂聲迅速升級，人們紛紛叫喊——

西域人幻術，沒什麽稀奇，哥十年前就看過類似表演。

駝轎阿咪認識，盡管馱載的黑駱駝變成了白駱駝。

老夫記起來了，那次它從明德門進的城，同行者中有個白眉毛白胡子侏儒。

本屌絲看見羌族將軍金魚袋上坐著個微型人，鼻梁上黑痣閃閃發光，像蛇眼，嚇死人。

砸爛駝轎！它讓哥舒翰將軍數次中風，讓安祿山造反，讓高仙芝、封常清死於非命，也讓老子三個應召入伍的族人兄弟戰死洛陽，連屍骨都收不回來！放火，燒掉駝轎！

哦，原來它是罪魁禍首？可恨！姐那開在洛陽的皮貨總店、陝州分店、臨汝分店、弘農分店、濟陰分店、濮陽分店、雲中分店全被搶劫一空，血本無歸，嗚嗚嗚，一貧如洗啊……

剛剛花巨資在東都洛陽女兒女婿購買宅院田產，現在，音訊全無……

行動才是目的，都閃開，讓額來點第一把火！

……

吵吵鬧鬧。所有評論都與複合歌聲無關。無人關注駝轎。我很失望。我得離開這些螞蟻般紛擾的人群。駝轎不急不緩，超著朱雀門走去。人群不再追逐。或許，他們看見了駝轎多邊錐形頂部的雕刻雲氣紋變成蠕動的巨蟒，也可能是狩獵聯珠紋中的黑熊、猛虎、雄獅在憤怒咆哮。總之，他們驚慌失措地散開，閃開，躲開，回避。

街道像士兵戒嚴似地，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