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雙子座卷: 我竟然成為敘述主角1
敘述者:駝轎
轉述者:“倏”與“忽”
筆錄者:譯語官毛押牙
時 間:起於天寶十三年,止於寶應二年
我和我的很多兄弟從來沒有停止過敘述。隻不過,我們是囚禁人質的工具,無論敘述如何真實,如何有趣,都不會引人矚目。所以,絕大多數駝轎命運都是在經曆多年顛簸,破爛不堪時,被當作柴火取暖,煮飯,燒水,它們終其一生敘述的生動故事,不管內容涉及吐火羅佛教奇跡、石國公主在熱海湖畔密會拔汗那國王子、東曹國小王妃舞迷康國大商人康萬年,還是講述安國、石國、米國、史國等昭武九姓王族如何在吐蕃、大食、唐朝的擠壓中周旋,最終都被碾壓成齏粉,化作塵泥,連個標點符號都流傳不下來。
沒想到,我竟然會成為敘述主角。
我曾以為這種幸運基於顯赫身世。當年,張騫西出隴西,見路邊槐樹枝繁葉茂,相傳為黃帝親手所植,便折下粗枝,作拐杖,伴隨探險。匈奴王截留他,傲慢說能讓槐樹杆能在沙磧中生根發芽,就放行。張騫將槐樹杆插地,瞬間長成大槐樹。匈奴王刁難說槐樹要能發出菩提樹葉,就放行。槐樹頓時長出有佛像之菩提葉無數。匈奴王急了,蠻狠說槐樹要能結出菠蘿蜜果就放行。很快,菠蘿蜜果綴滿全樹。匈奴王惱羞成怒,說漢地不是盛產絲綢嗎,如果這棵樹不發葉開花不掛果,隻結出各種色彩、各種圖案的絲綢,就放行。話音剛落,槐樹瞬間就變為夢幻般瑰麗的絲綢寶樹。
匈奴王說槐樹如此沒有原則,誰能為難得了?你走吧。
於是,張騫拔起槐樹杆,繼續前行。他走過的地方,絲綢鋪地,兩邊長滿槐樹。此後,上檔次的駝轎都取材於這種槐樹。我也是。與眾不同的是,我出自集建築家、工藝美術家、畫家於一身的閻立德之手。這位匠師生於工程世家,才華卓越,善畫人物、樹石、禽獸諸類。不過,他從小喜歡設計、製作駝轎,樂此不疲。做成一件駝轎,拆掉,再做。每次都不一樣,反複做,反複拆。多年過去,其弟閻立本已成為著名畫家,他還默默無聞。某次,唐高祖微服私訪,觀摩製作過程,說這才是真正的遊於藝,會享受生活。他大加讚許之後召為尚衣奉禦,主持設計帝後服飾、禮器、用具等,並讓他營造山陵。工程結束,高祖非常滿意,封閻立德為“將作少匠”,並令其督造翠微、玉華兩宮。李世民繼位後,任閻立德為“將作大匠”,營建昭陵。後來,又封為工部尚書,主持修築皇城、唐長安城外郭、城樓等。從營造唐高祖山陵開始,到最後一項工程結束,曆時四十二年。這個過程中,閻立德利用業餘時間,利用槐木,精心製作了一架駝轎。這就是我——哦,至於我在被製作結構的過程中閻立德為何總要從舞蹈中尋找靈感?我怎麽會輾轉到了龍城?那些話頭很長,以後慢慢細說——何況,這段涉及瑰麗淒美愛情的曆史與我從眾多駝轎中脫穎而出無關。
安祿山叛亂消息傳來時,《霓裳羽衣曲》正在一浪一浪地推向**,而我,正沿著黑白交替的太極線穿過麵具和舞者。玄宗不動,其他人都不敢動。隻有駝轎在動。當一切戛然而止,我還在移動。我以行走姿態告訴發呆的玄宗及其臣屬、嬪妃、侍衛,他們不是在夢中。現實確實如此。我還想說安祿山叛軍過了黃河、陳留太守郭納投降後被殺、河南節度使張介然被俘後被殘殺、上萬名降將降卒全部被殺、滎陽太守崔無詖被俘後遭到殺害、安祿山留其部將武令珣守滎陽同時命田承嗣、安忠誌(原名張忠誌,因認安祿山為義父更此名)、張孝忠為前鋒,進襲洛陽……玄宗似乎陷入夢魘,死死盯著我。仿佛我是太原或受降城信使。他的目光充滿悲傷、悵惘、失落、沮喪、憤懣、無奈、鬧心、糾結、惆悵、彷徨、怨懟、震怒、羞愧、懊惱。他將這些火箭射向不斷移動的駝轎。好像我是罪魁禍首。我被刺被灼被傷,渾身難受,來回躲避。玄宗的目光窮追不舍。忽然,他衝著我反複發問:“三百斤”啊“三百斤”,朕待你至真至誠,何故要逆反?難道是大青牛鑽進肚腹的緣故?
玄宗使用安祿山最為迷戀的騎施語。這種處於成長期的語言盡管夾雜著唐語、吐蕃語遺留痕跡,但由於沒有廣泛流傳,仍然保持著某種程度的單純。在太極殿,除了我,隻有“倏”和“忽”能聽得懂。玄宗之所以選擇突騎施語,大概基於此,他隻想發泄似地提問,不需要回答。可是,玄宗情緒越來越激動。他淚花閃爍,目光咄咄逼人,質問我:駝轎,你為何要躲躲閃閃,難道,你也學會了圓滑世故?駝轎,你必須說,這究竟是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駝轎,他為我做了什麽?我對他還有什麽沒做?他為什麽要造反?駝轎,你是天地間最真實的建築,你被最忠厚的生靈馱載著運動,你見多識廣,閱曆豐富,你說啊?你不能再沉默了!
言辭情深意切。他對突騎施語使用如此優美,我很佩服,很感動。當時,我根本沒意識到即將掌握話語權。現場人集體失聲,駝轎不打破沉默誰打破?工部尚書閻立德花四十二年心血精心製作的駝轎打算同時用包括突騎施語、唐語、梵語、唐語、粟特語、大食語、吐蕃語在內的多種語言回應玄宗,也滿足其他嘉賓需要。
我正要說話,忽然,楊國忠卸掉麵具,扯破嗓子衝眾大臣說:“請聖上下令,將賦予叛賊安祿山七竅之罪魁禍首‘倏’和‘忽’關押起來,嚴加審訊!”
我倍感意外,什麽跟什麽啊。應該當場戳穿這種不懂裝懂行為,可是,看見他莊嚴的皺紋和睿智表情,覺得很好笑很好玩。我將準備獻給玄宗的獻詞強行咽回,想看看他的逞能達到何種程度。
楊國忠真的厚顏無恥,竟然不斷翻譯出多種變句:
“反者隻是安祿山,所部將士皆被脅迫,過不幾天,必定敗滅。”
“派特進畢思琛至東京洛陽,金吾將軍程千裏到河東,各募兵數萬,隨團練兵拒叛軍。”
“斬安祿山之子安慶宗,賜榮義郡主自盡,沒收全部可動產及不動產。”
“召朔方節度使安思順為戶部尚書,召其弟安元貞為太仆卿。”
“提拔朔方兵馬使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任命右羽林大將軍王承業為太原尹,特派衛尉卿張介然為新開置之河南節度使,任程千裏為潞州長史,所有郡縣,凡安祿山叛兵必經之地都設置防禦使。”
“以榮王李琬為元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為副元帥,成立‘天武軍’。封高仙芝為密雲郡公,命其速率飛騎、彍騎及朔方、河西、隴右等兵,往屯陝州。”
近在玄宗身旁的監軍邊令誠插不上話,急得麵紅耳赤。適逢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入朝,他借機要發表建議。我靈機一動,模仿封常清的聲音大喊:“不可如此!”
玄宗、邊令誠、楊國忠同時愣住,望著封常清。
“難道你有更好的退敵之計?”玄宗問。
封常清胸有成竹,說:“現祿山領凶徒十萬,進犯中原,太平時久,人不知戰。然事有逆順,勢有奇變,如據守潼關,待賊兵內部禍亂,乘勢出擊,則計日可取逆胡之首懸於闕下!”
玄宗放鬆一口氣:沒有人就安祿山反叛事問責於聖上的“非實驗開鑿”遊戲。
楊國忠也長出一口氣:虛假翻譯沒有被識破。
邊令誠倒吸一口氣——封常清的軍事謀略,正是他多日所醞釀,隻是沒有話語權。沒想到被這個跛腳駝背的節度使搶先一步,懊惱至極,因此,故意說出相反意見:“封將軍此言差也!東都洛及周邊郡縣得益於開元盛世,更有天寶十多年之積,府庫殷實,甲仗新銳,如落賊手,豈非強人肢體、倒持泰阿之舉?”
玄宗問:“你意如何?”
邊令誠說:“可令封將軍走馬赴洛陽,開府庫,募驍勇,抗擊賊軍。”
玄宗不由分說,立即任封常清為範陽、平盧節度使,晝夜不停,在長安、洛陽招募兵勇,三日後必須啟程出關。
將士離開後,玄宗認為平叛勝利指日可待,神色逐漸平靜。他不再向東張望,或許因為對“三百斤”失望至極,也可能因為安祿山被濃縮成一顆黑色大痣,總在眼前煩惱地晃悠。他喜歡坐在駝轎中,佇立城頭,目送落日。他相信每天如期而至的巨大紅點最真實。他用西邊紅點消解東北黑點。他越來越安詳。我也越來越安詳。以前,我從來沒有停止過運動,現在,大多時候我靜止不動。於是,我睡著了。這是誕生以來第一次入睡,密不透風。
邊令誠發來戰報,說封常清抵達洛陽後張榜招兵,市井流民積極響應,人數朝過三萬。
玄宗高興得手舞足蹈,拍著駝轎說:“還是封將軍靠得住。”
楊國忠則提醒說:“安祿山反叛前,之所以賣萌裝萌,蒙蔽聖上,就是因為監督不力。現在,我們不能趕走黑狼,引來白狼。”
“什麽意思?”
楊國忠湊到駝轎跟前,手摳著欄杆處的葡萄花紋,低聲說:“高仙芝、封常清在安西時曾有主從之誼,倘若他們在平叛中得擴張勢力,心懷叵測,反戈一擊,朝廷就危險了?為確保萬無一失,可授予監軍邊令誠最高軍事指揮權,統轄高仙芝陝州軍和封常清洛陽軍。”
玄宗嘿嘿笑道:“朕接到誣告信,說你是‘倏’, 邊令誠是‘忽’,隻會開鑿出壞水,並非如此啊,嗬嗬,看來朕還是知人善任的。”
同時當天下詔,遣專使火速送往兩地。
邊令誠不斷發來戰報:
——汝州郟城人馬燧渾身繡滿“忠”字,前往範陽,勸說留守之叛將賈循倒戈……
——河西大族安興貴玄孫李抱玉恥與安祿山同姓 , 請求舉宗族改為國姓李……
——安祿山率精銳部隊從靈昌渡河,封常清不以民族大義鼓舞士氣,卻以升官發財為誘餌號召群眾,導致市井之徒討價還價,貽誤戰機,賊兵所到之處,無不披靡……
——叛軍自四門入洛陽城,燒殺搶掠。封常清率殘部展開巷戰,先血戰於都亭驛,大敗。退守宣仁門,再敗。最後,他率領敗兵推倒禁苑西牆,又敗,不得不撤走,導致河南尹達奚珣被迫投降安祿山……
——因封常清不給力,士兵膽戰心驚,各自逃命。東京留守李憕穿好朝服,獨自平靜地端坐於府台公堂之上,禦史中丞盧奕正襟危坐在禦史台中,采訪判官蔣清也堅守崗位,他們共赴國難,被安祿山梟首示眾……
——監軍邊令誠曾提議死守洛陽,封常清抗命不從,以保存實力為名,退往陝州。而太守竇廷芝竟以為叛軍突至,率眾逃往河東,城內混亂不堪……
——監軍邊令誠命高仙芝、封常清聯合出擊,奪回洛陽。封常清卻建議退守潼關,高仙芝竟然聽從其意見,違抗命令,打開太原倉,把庫中繒布分賜將士,焚燒倉庫,率兵向潼關方麵撤退,中途被叛軍追及,一觸即潰,官軍甲仗資糧委於道,彌數百裏……
——安祿山派部將崔乾祐率兵進占陝州,並招降臨汝、弘農、濟陰、濮陽、雲中等郡,並四處張貼其傀儡人勝阿嗜尼畫像,宣告百姓在鼻尖上鑿出黑痣,作為為降民標誌,可免於被殺。潼關內外,軍民得知朔方、河西、隴右諸道救援兵馬尚未到達,極為慌恐,紛紛私自開鑿黑痣,雖然罰款處罪並舉,但其風不可遏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