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金牛座卷：非實驗開鑿16

馬日陳述：自從阿嗜尼完全占據繡著夫蒙靈察名字的金魚袋後，朕隻能看見他的行為舉止，卻不能再像以前那般隨意左右他。朕能夠證明魚符的丟棄與阿嗜尼有關，如果需要，還可以從張掖副守捉張環秘密藏地搜尋出來。但是，沒有誰期待證人出現，案子就這麽結了。朕很鬱悶，不為任何一方的利益，隻為感受。從張掖守捉軍所開始，朕鬱鬱寡歡，對周邊的一切都缺乏熱情。朕似乎中了某種魔咒，就像碧藍湖中一條無所事事百無聊賴隨波逐流的魚，在蘆葦馬蓮島嶼蝌蚪青蛙野鴨屍骨間穿梭。後來，朕發現自己竟然被分裂成無數碎片。朕惶恐不已，慌忙祈禱、拾掇、彌合、縫補。到最後，累得快要癱瘓，也隻是修補成兩大類。一類是“白色朕”，身不由己，跟隨夫蒙靈察的入朝隊伍，並且有意無意充當了向導；另一類是置身龍城的“黑色朕”，在完成往來循環的同時，密切關注著“白色朕”的一舉一動。

誰在誘導“白色朕”前進？太陽？月亮？旗手？駱駝？自以為是的阿嗜尼？都不對。真正答案是被稱為“滿地竄”的蘆葦。當年，康英典與坎菊提攜帶人質，匯合涼州，秘密商量落腳地，然後以“滿地竄”在戈壁灘裏尋找水源的堅韌狀態匍匐前進，躲過搜尋與襲擊，最終順利抵達蒲昌海。九年後，“白色朕”帶著夫蒙靈察，沿著原路返回到涼州。一來一往，兩條曲線即便是拐彎抹角最多的地方也都完全重合。歎為觀止。“黑色朕”對此將信將疑。隻有證實所見不虛，才能進一步確證完整之朕的坐標。除了太陽、月亮和星星，任意從“白色朕”、雪山、蒲昌海、建築符號、表情姿態、酒香歌舞、烽煙等標誌中選擇任何一例作為參照物，就可以確定，“黑色朕”並未追隨夫蒙靈察而去，依然在貫穿龍城東門與西門的主幹道上周而複始地行走。就這樣，從天寶七年到天寶十二年，“黑色朕”以構成龍城所有元素及與龍城相關的著名事件為現實坐標，冷靜地欣賞東行隊伍“滿地竄”式的運動狀態。

“黑色朕”確證與“白色朕”分離，是高仙芝被玄宗任命為安西節度使那天。當時，夫蒙靈察率領的隊伍剛剛離開，唐廷和高仙芝送來的葡萄酒分別從東、西兩門進入。曾經為羅馬眩人的唐廷使者得知高仙芝使者封常清擅長書法，就建議他題詞留念。封常清毫不推辭，在東門題寫“長安”，在西門題寫“羅馬”。從此以後，人們稱龍城東門為“長安門”，叫西門為“羅馬門”。朕朝發長安，夕至羅馬，感覺奇異。為了徹底忘掉討厭的阿嗜尼，朕將時間和空間安排得紮紮實實，密不透風。白天，朕向所有遇到粟特珠寶商、漢族抄經人、突厥族佛教徒、突騎施皮匠、葛羅祿信使、回紇雇傭兵乃至販夫、乞丐、百戲等各類人問候，也接受谘詢，轉達口信，甚至將小宗貨物往來傳遞。晚上，大道上行人少了，朕與蒲昌海嘩嘩啦啦的濤聲切磋。或者抬頭仰望燦爛星河，看流星橫七豎八地在倏然消失瞬間劃出動人亮光。總之，“黑色朕”要研究清楚囚禁“白色朕”的駝轎另一邊到底有無“忽”的存在。絕對不能讓阿嗜尼那個醜八怪鑽進金魚袋那樣輕鬆地占據朕之頭腦。

以下開始，是“黑色朕”的視角所見，簡稱朕——記住囉，這並非完整版的朕！

有一次，朕眼花繚亂，恍惚間，看見夫蒙靈察被三位放大數百倍的阿嗜尼用亂刀刺殺，鮮血噴湧，染紅金魚袋。朕感覺非常齷齪，心急胸悶，閉目養神，過許久才恢複平靜。朕有種不祥預感，阿嗜尼那個禍害或許會給西域英雄夫蒙靈察帶來災難性後果。朕企圖搞清他的陰謀提前瓦解，可是，太難了。每次，朕經過艱苦卓絕的努力，屏聲斂息，凝聚能量，打算搜索“忽”的身影，倏地，阿嗜尼被固定在大青牛尾巴上與夫蒙靈察打馬球的紛亂情景、阿嗜尼命人將《伊州歌》送外長安參加“首屆駝轎杯詩歌大獎賽”的急促情景、阿嗜尼絕食抗議阿史德偏袒其兄安祿山的哭嚎吵鬧情景、阿嗜尼揚言自毀其容要挾夫蒙靈察將謝阿蠻封為公主嫁其為妃的情景，等等，都強行闖入，擾亂秩序，令朕應接不暇，防不勝防，身心憔悴。

有一天，羅馬門左邊祆教祭司請朕幫忙轉交信件給長安門右邊的突騎施人。見了他，朕竟然將送信事忘得一幹二淨，卻不由得脫口而出：“嗨，朋友，阿嗜尼再三請求玄宗皇帝賞賜他紫金魚袋，他要作為送給謝阿蠻的定親禮物！” 突騎施人莫名其妙地望著朕。

朕想，大概記錯了口信，便改口：“玄宗答應了阿嗜尼請求，群臣激烈反對。玄宗皇帝說何必同這個五寸高的小人物計較，他已經很不幸了，讓朕們盡量滿足他的要求，給其心靈注入溫暖，何況，阿嗜尼擅長幻術和舞蹈，可以豐富將士文化生活，就這麽定了，退朝！”

突騎施人滿頭霧水，大聲喝問：“公正廉潔、萬壽無疆之準城主，您在說什麽啊？”

“至於此後出現的牛耳尖刀，朕並不陌生，它是龍城打鐵人純陀的作品，”朕一句一頓解釋，“不過，朕確實無法搞清楚它如何從龍城飛到夫蒙靈察的金魚袋中。真的不知道。朕推測有人在陷害他。你想想，帶著這把鋒利凶器進皇宮，即便不死，也得貶官！”

突騎施人緊皺眉頭，厭惡地歎息一聲，轉身要走。

“難道朕說錯了嗎？”朕焦急地喊他回來，“朕沒說錯吧？”

“……大概…也許…或者…好吧，請您再說一遍。”

朕鎮定一下，將祆教祭司交代的內容在內心複習兩次，才胸有成竹地說：“你知道牛耳尖刀是用什麽材料打製的嗎？鐵券丹書！誰頒發的？當然是唐朝皇帝！頒發給誰的？哦，肯定不是給康豔典流傳下來的，因為，它安安靜靜地在朕的駝轎中養神。”見他半張嘴驚愕地發呆，朕急忙改用由蘇祿創立、用粟特文字母拚寫的突騎施語，這是他的民族語言，不可能聽不懂，“免死鐵拳是世界上質量最好的鐵，用它鑄造牛耳尖刀，殺人不見血，高仙芝將軍就佩帶著幾把這種刀，贏得吐蕃和大食人對其之讚譽‘山地之王’，而這也將成為牛耳尖刀的品牌名稱。”

這時，朕明顯感覺到自己辭不達意。語言如同失控之野馬，韁繩越拽得緊，逆反愈烈，馱載著毫不相幹的內容狂奔。朕急得麵紅耳赤。突騎施人也終於明白這些內容不是他需要的。他要同時以佛教和景教兩種宗教儀軌幫助朕，但駝轎已經離開他。

朕很沮喪。現在，朕不但不能防備阿嗜尼，也左右不了自己。行動不能自己做主，表情達意也言不由衷。是誰在支配朕？在傀儡戲中朕扮演什麽角色？政治代表們走了，龍城秩序無任何變化，與他們兢兢業業維穩時的狀態沒有什麽兩樣。四個隨從與駱駝都是啞巴，他們掙口糧、草料、清酒，至於駝轎主人是雕像還是幹屍，根本不關心。朕想繼續與同阿嗜尼相關的亂碼信息作鬥爭。如果再經曆幾次這種幹擾，朕極有可能與“白色朕”徹底失去聯係。

黃昏，駝轎到達羅馬門。為商隊飲駱駝的葛羅祿人顏嘎衝朕喊：“嗨！野馬王子！你知道高仙芝將軍嗎？他的權利超過天神，大食人、吐蕃人、突騎施人、吐火羅人、昭武九姓，還有葛羅祿人，沒有不怕他的！知道嗎，他最近將封常清加為朝散大夫，專門負責四鎮的倉庫、屯田、甲仗、支度、營田等事，權利大得很哪！明天，阿咪打算到安西，投奔他們！知道嗎？高仙芝奶娘丈夫是葛羅祿人，她會替阿咪討個實惠的崗位。你想想，封常清身材細瘦，斜眼跛足，那樣的人都能受重用，阿咪還能沒官做嗎？‘不去割別人耳朵，就是耳朵被別人割’，喪失機遇，天理難容！請你告訴長安門打鐵人純陀幹女兒朕的去向，哦，她是阿咪情人，阿咪親過她的好幾處敏感部位，她說‘你壞死了，’哈哈哈！”

朕愉快答應，牢牢記住這些內容，為加深印象，朕給幾個關鍵詞增加注釋——

【野馬】 ①本意是指馬的一種，軀體大小不等，頭大耳小，眼睛奇亮，如同閃電。頭背皆為焦茶色，兩側趨淡，腹部乳黃。冬季毛長而粗，色較淡，如瀑如雲，背部毛則呈波浪形起伏。夏季毛變短，色變深，腿長體健，露出隱條紋，鬣鬃直立，從頭部一直延伸到背部。尾巴很長，毛呈深褐色，蓬鬆而稀疏。②野馬冬夏變化莫測，出沒迅捷，奔騰雲霧山水間，由此，人們見春天林澤霧氣浮動，狀如奔馬，謂之“野馬”。③野馬行動處，常常伴以遮天蔽日之塵埃，久久不散，龍城人遂將山野中蒸騰的霧氣謂之“塵埃”。④ 日光自窗戶處飛進，著微塵，影影綽綽。龍城王妃戲啼哭之小王子曰：此乃飛野馬。王子以為“飛野馬”乃實物，癡心尋訪，日久天長，得名“野馬”。 王子走遍天下名山大川，最後在夏天的早晨登上昆侖山，見西域、祁連、河西、漠北等地曠遠處白水**漾，一片浩然，大驚失色，以為走過的路被水淹沒，疾奔下山。都近前，卻看不到江河流水。兩位名為“倏”與“忽” 的孩子正在玩耍，見其困惑，解釋說：此乃陽焰。大地真火之氣，望日上騰，而為濕潤之水土所鬱留，搖颺重蒸，故遠見其動莽蒼之色，得氣而凝厚，故又見其巨侵茫茫也。王子恍然大悟，歎息曰：“飛野馬”非野馬，實乃陽焰、日影、白駒、塵埃、霧霾。⑤佛教傳入，僧徒常常以野馬、陽焰、日影、白駒、塵埃、霧霾作喻，闡明佛理。如“諸法亦複然，見野馬如水，愚者欲趣飲，無實可救渴”“如野馬現，渴者為惑”“譬如春日中，暉光所焚炙，陽焰狀如水，諸法亦複然”“心能入於如幻法，猶如睡夢陽焰等”“計於五陰，猶如野馬，迷惑之業，從虛偽興”等。⑥天下大亂，人們心神不定，追名逐利，鍥而不舍，孜孜不倦，如饑如渴，猶如日光侵微塵、生陽焰、投日影、捉白駒、抓塵埃、罩霧霾、縛野馬，忙忙碌碌，索取無窮無盡，像即將渴斃的路人看見野馬呈現，就拚命跑過去喝水，能救渴嗎？不能。他們始終看見野馬在前麵，努力去喝水，結果，渴死道中而不知所以然。於是，這些人有時候也被稱為野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