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白羊座卷：女祭司1

敘述者：“忽”，又名磨延泣

筆錄者： 中書舍人 竇華

時 間：天寶十二年十二月下旬

毫無疑問，額滴父親是幽都王·骨力斐羅，回紇國創建者。同時，也不得不承認他是殺害白眉可汗並用其首級換取唐朝封號的凶手，嗬嗬。按照九姓鐵勒、突厥或九姓回紇的習俗，殺人越多，被殺者地位和行政級別越高，凶手獲得的榮譽也就越多。因此，額由衷地為父親感到自豪。倘若沒有人質事件，倘若額在成長過程中不被毒殺，那麽，額作為長子將繼承王位順利成為第二代回紇王，接受唐朝冊封，娶漂亮的、風情萬種的、宮廷音樂熏陶中長大的公主作王妃。然後，殫精竭慮，相方設法殺人或防備被殺。可是，由於吐蕃的無理要求，由於烏蘇米施可汗的陰險自私，額被迫做了當時世界上年齡最小的人質。更可惡的是，額不能正常使用符合回紇民族習慣的本名磨延泣，而要冒稱後突厥王子“忽”。從實有的磨延泣轉化到虛幻的“忽”，時間非常短，以至於離開母體後來不及睜開眼睛。因此，額對母親及整個回紇部落的記憶是一片既濃又稠的黑暗。其後，額便長年累月地生活在被人家稱為駝轎的繈褓中。據說，與額同時被拘禁的是一位吐蕃王子，大概命運與額相同。他在駝轎的另一側，是距離額最近的人，但我們從未見過麵，也沒聽到過對方任何聲音。奇怪吧？！

額為什麽會記住父親名字？哦，這點必須強調。還在母親子宮的大海裏飄**時，額就聽見一個男性雄壯的聲音反複叮囑：“記住，磨延泣，幽都王·骨力斐羅才是你真正的父親！”脫離母體後，這個聲音驟然增強，震耳欲聾。由於他的粗大嗓音壓迫在額稚嫩耳邊，掩蓋住母親痛楚呻吟與女巫禱告，額忍無可忍，幾乎窒息。好在這個聲音很快就消失。額重歸黑暗。額遠離叩擊草原與沙磧的馬蹄聲，在渾渾噩噩中抵達龍城，開始為期十二年的人質生涯。

額明白無法改變的處境後，隻做這兩件事情：其一，為避免四肢萎縮，額以父親的聲音為烈馬，闖**天涯，巡遊四方；第二，為避免心靈枯竭，額將搜集到的各種信息加工整理，還原母親形象。十二年來，額反複錘煉兩件事。可是，額的同父異母兄弟磨延啜成為幽都王·葛勒後，先後派遣九批勇士潛往龍城，伺機刺殺額。因為，所有女巫都預言額將殺死他的兒子及親屬並自立為幽都王·合骨咄祿毗伽可汗，還被唐廷承認並冊封武義成功可汗。不知何故，刺客們沒能成功。或者，駝轎左側的吐蕃王子做了替死鬼？那麽，額太幸運了。更欣慰的是，額四肢正常發展，心靈充沛，完整地還原了十二種母親“可能的形象”。這時，唐朝皇帝很配合，詔令額進京城，從這十二種形象中挑選出“最可能”，請最優秀的“三身”雕鑿出來，作為標準，尋訪。額欣喜異常，把即將誕生的生身之母暫時命名為阿史娜，她曾是祆教徒，接著因為好奇皈依佛教。後來，被擄掠到突厥，她放棄佛教，改信摩尼教，成為著名女祭司，得到大量封地。“阿史娜”作為女祭司部落封號，湧現出的最傑出人才作為酋長，次等人才則派到其他王國、部族或粟特商團充任女祭司……不過，根據時下人們的邏輯思維，額與彼阿史娜相隔多個時空，她不可能生額。真的如此？難道阿史娜就不能是一條河？難道在歲月流淌中滋養過的土地和樹木不能算作她的後代？難道阿史娜的名字就不能是香料、菩薩蠻、阿塔或者其他？額如此推理，是要表明這種態度：唐朝皇帝掌握話語權，他的裁決至關重要，這是唯一確認母親的機會。母親就在十二位女祭司中間。額必須從中篩選出真正母親：她溫和，美麗，善良，智慧，勇敢！

額的兄弟幽都王·葛勒得知額被唐朝皇帝詔令入京，寢食不安，招聘數百歹徒布防在從龍城到長安的主要關口，無論使用綁架、投毒、暗箭、襲擊、詛咒等任何一種方式，隻要置額於死地，他們就可以得到相當於一匹駱駝重量的黃金。所幸，額衝破重重危險，安全抵達長安——或許，有很多無辜者充當了犧牲品，悲哀。唐朝皇帝承諾，隻要按照他的旨意完成使命，就滿足額任何要求。在神聖時刻即將來臨之際，額將這些素材毫無保留，和盤托出，以供諸位大員審核查驗：

鄯善大祭司：名香料，13歲履職，曾在蒲昌海邊看見巨大黑龍，有頭有角，目光如電，天亮後，雲霧驟起，暴雨傾盆，黑龍扶搖而上，消失天際。於是，香料據此瑞象預言：鄯善王族有貴人出，其左臂內脈會驟然隆起文字“巨霸”，其將成西域地王。鄯善王迫不及待，想完成霸業，籌備兩萬峰駱駝，裝載外國珍寶及奇伎異戲、殊禽怪獸千餘種，駿馬萬餘匹，親往敦煌請求前涼助其完成霸業。隊伍到達時，前涼末代王正在向前秦步騎十三萬大軍舉行投降儀式。他隻好繞道奔赴關中，遊說苻堅，借來西征大軍，攻占龜茲、焉耆等西域諸國。呂光離開後，各國又相繼獨立，鄯善王非常失望，不再信任大祭司香料。而香料因為不甘心在選美活動中敗給龜茲公主，號召所有年輕漂亮的女弟子在西域各國身著繡花薄紗，頭戴綴寶尖帽，展示歌喉、舞姿、腰身，並且在大法會、商會、歲首節、葡萄酒節、乞寒潑水節、國王出行日、狩獵日等重大集會時向陌生男人開展“擁抱獻吻”活動。

後涼大祭司：名菩薩蠻。幼年因病被商隊遺棄於克什米爾雪山，適逢鳩摩羅什上師盤頭達多經過，救之，攜帶至龜茲，贈給向祆教師祈求子女之老年織匠夫婦。七歲時，菩薩蠻即以手藝精妙聞名大小商道，龜茲王邀請其到宮廷表演。當時，鳩摩羅什正在禦花園葡萄樹下為盤頭達多講解大乘要義。隔壁的菩薩蠻邊織絲邊傾聽。龜茲王見她走神，很生氣，要求她造出世界上最細的棉絲。菩薩蠻很快織出微塵般細棉絲。龜茲王嫌太粗。菩薩蠻指著空中說：這是最細棉絲。龜茲王疑惑地問：為什麽我看不見？菩薩蠻說：這棉絲非常細，我這麽優秀的織匠都看不見，何況別人！龜茲王說你必須想辦法讓我看得見，摸得著。菩薩蠻無動於衷，因為她正在聚精會神欣賞盤頭達多向年輕俊美的鳩摩羅什舉行頂禮儀式。盤頭達多恭恭敬敬說：“您是我大乘師父，我是您小乘師父。大乘小乘互為師徒，師父未能通達，徒弟反而啟發師父心誌，今天，這話得到證實！”菩薩蠻如有所悟，回頭對龜茲王說：“我織造出了您認為不可能足夠細的棉絲，我應該向您頂禮！”龜茲王大怒，將她以最低價格拍賣給突厥人。之後，菩薩蠻被販賣到“阿史娜”部落，又輾轉到涼州。呂光建立後涼國，任命其為大祭司，預卜戰爭勝負與吉祥。上任不久，有隻母豬生下一身八頭之奇異小豬，呂光問是什麽征兆。菩薩蠻說：大王將有八個孫子被投於尖利鋒刃之上，肢解。呂光大怒，以妖言惑眾罪將其斬殺。

後秦大祭司：名阿塔，係菩薩蠻私生女。其受菩薩蠻預言事牽連，同赴難。後因鳩摩羅什力勸，留得性命。未久，姚萇殺死苻堅，建立後秦，邀請鳩摩羅什入關。呂氏王族擔心鳩摩羅什為姚萇所用將不利於後涼國，編造各種神跡，將阿塔包裝成為具有非凡能力之女巫，獻於後秦。姚興繼位第三年，春，廟庭逍遙園青蔥忽然變為香芷。阿塔預言：大德智人將會到來。姚興遂派軍隊西伐後涼，獲勝。十二月二十日，迎請鳩摩羅什到關中，姚興以國師之禮接待。次年，敦請其到西明閣、逍遙園兩地翻譯佛經，又遴選沙門僧契、僧遷、法欽、道流、道恒、道標、僧睿、僧肇等八百餘人參加。姚興欣慰之餘，又有些許憂慮，他對阿塔說：“鳩摩羅什大師聰明超群，悟性卓越，如果逝世，法種便斷絕。請你想辦法，讓他動俗人念頭，留下慧根。”阿塔斷然拒絕：“此事萬萬不可。”然後，她割發，皈依佛門。姚興自作主張，挑選十名女子，迫使鳩摩羅什接受。譯師們異想天開，也請求“被迫接受。”鳩摩羅什誠摯地說：“臭泥中生長蓮花，你們隻須采擷蓮花，而不必沾取臭泥啊！”接著，他集合大眾到盛滿鐵針之缽前：“誰能將這些針吞下，就可模仿我；否則，謹守戒律，莫生妄想！”說完，他將鐵針全部吞下。眾人目瞪口呆，非常慚愧，安心譯經。阿塔每天教習十名女子跳胡旋舞，演奏西域樂。過十年，鳩摩羅什覺世壽將盡，向僧眾告別：“我共譯出經三百餘卷，希望能流傳於後世，發揚光大。如今，在大眾麵前，我發誠實誓願：如果所譯經典無錯，願身體火化之後，舌頭不爛！”圓寂後，大師法體在逍遙園火化。灰飛煙滅後，舌頭依然如生。阿塔對姚興說：吾夜夢黃金巨象飛出長安城，前往涼州，應該將大德骨灰與不爛之舌葬其地，起塔供養。姚興準許。阿塔雖目不識丁，但有緣親聞鳩摩羅什等大法師說法，世壽過七十，無疾而終，虹化入天。

北涼大祭司：名真若留，六歲時即隨粟特商團往來洛陽、長安與撒馬爾罕之間，能準確預言吉祥禍福。十二歲，名聲遠播大商道。呂光舊部段業反叛後秦，自稱大都督、龍驤大將軍、涼州牧、建康公，在駱駝城建立北涼，重金聘請真若留為祭司。兩年後，段業遷都鹿得城。河西鮮卑人禿發烏孤建立南涼國，稱武威王，欲重金聘請真若留出任大祭司，未果，墜馬而亡。其弟利鹿孤即位，稱河西王，發兵數萬，奪取真若留。段業派突厥人、輔國將軍沮渠南成迎戰。沮渠南成勸諫說：北涼初立，應休戰，全力發展農商，而不該為女祭司與鄰國失和。段業內心憤恨，派人將其暗殺。沮渠南成之弟、張掖太守、臨池公、尚書左丞沮渠蒙遜率兵造反，附近羌、胡紛紛響應。他們剿滅段業。利鹿孤欲乘亂奪取北涼地，沮渠蒙遜攜重禮求和。利鹿孤提出條件：讓真若留短裙長袖，身著佩飾，穿金戴銀，手持環玉，七天之內，在小圓球上以胡旋舞旋轉方式運動到南涼國都，並且，不管如何縱橫騰擲，兩足如能不離開球體，若能做到就簽訂和約。真若留爽快答應，按要求如期到達。利鹿孤將信將疑。沮渠蒙遜把兒子牧犍作為人質送南涼。利鹿孤以牧犍年幼為借口，指名要其得力助手。沮渠蒙遜被迫答應。兩國建立和約。沮渠蒙遜暗自臣服後秦，被姚興任命為河州刺史、西海候。利鹿孤死，其弟傉檀繼位，揚言要滅北涼，統一河西。沮渠蒙遜先發製人，率三萬大軍攻克南涼，奪取其都城涼州，以為新都。傉檀率眾越過祁連山，遷往青海樂都。沮渠蒙遜多次與其交戰，追擊到樂都城下，迫使傉檀獻出真若留，封為大祭司。其時，鳩摩羅什塔初成，奇跡頗多。月圓之夜，真若留見七彩祥雲纏繞塔身，誦經聲鏗鏘悅耳。之後，傳出吐火羅語、佉盧語、梵語、突厥語、克什米爾語、粟特語和唐語七種語言糅合在一起的吟詩聲：“心山育明德，流薰萬由延。哀鸞孤桐上，清音徹九天。”真若留說這正是鳩摩羅什法師本人法音。沮渠蒙遜請真若留破譯其喻示。真若留解答若幹，沮渠蒙遜終不滿意，聽說西域有被稱為“大咒師”的罽賓高僧曇無讖，便派真若留攜帶重禮前往邀請，途中遭遇沙塵暴，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