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虎豹口有許多吃水上飯的人,這些人因與水成天打交道的緣故,性格中也粘著了水的特點:無形,易變,透明。他們以前全用羊皮筏了渡人渡貨,雨天就湊到一起喝酒,唱歌,很快活的。商客被黑道上人殺了,水羅城的女人哭死去的孩子,這些事於他們隻是談笑中的材料,並不給多少留意和同情。酒,歌,羊皮筏子,這三樣東西伴著多少人渡過了一生的時間,但是自從河上有了鋼纜繩拉的大木船,筏子客便失業了。大船連馬車都渡得,待渡的人全上去,不到一鍋煙功夫便到了河的另一邊,這是黃河。上從來沒有過的情形!筏子客的劃板既然不掌握渡客的生命,別人也就沒必要記著,也更沒必要說些討好的話。但筏子客水上生活養成的好吃懶做習慣,一時改變不了,於是,還有些筏子客頑固地堅持自己的生活方式。晚上隻要河邊掛起馬燈,大船便停開,有急需過河的,就到河邊的木棚裏叫筏子客。筏子客呢,繼續悠悠慢慢地喝酒,並不搭理。渡河的人聰明,叫幾次價,筏子客滿意了,才罵罵咧咧朝氣蓬勃操起槳板,背羊皮筏子,往黃河裏去。如果渡河的人支支吾吾,筏子客便說:“看門的狗!舍不得錢,叫我去冒死!坐大船去吧。”關了門,任那人如何地求,也不回聲。

還有個營生就是撈投河的人的屍體,或失足淹死的人。但最大的幸事就是碰見水羅城人。從虎豹口到水羅城,隻有乘羊皮筏子,而水羅城人是從不做羊皮筏子的,全從虎豹口的水手有中買。水羅城人豪爽得很,看準了的貨,從不問價錢,要多少,給多少。所以筏子客都樂得跟他們做生意,賣掉一個羊皮筏子,比趕煙場時半年的生意還好。

但是,在世事像水車一樣翻轉的時候,水羅城男人成了秋後的雁,極少見一得病了嗎?另辟了路嗎?但是女人卻還從這碼頭下渡,都是陰沉著臉的男人來接。男人為啥不“可頂”了,為啥陰沉著臉,又為啥常常是空著手來碼頭,這些疑問隻存在心裏,不敢向他們說。誰要鬥膽問,黑臉的男人會粗聲大氣,罵道:

‘毛拉’!天火燒的種!”

並且有“施拐”(施魔法)的跡象;筏子客最忌神神鬼鬼,便忙著求饒。

生意,自然做不成了。

識相的筏子客從不與水羅城人交談,隻是賣羊皮筏於時報個價,所以對水羅城的謎就一代一代相傳,到了現在,孩於客還小心靈翼地道循著同水羅城人打交道的規矩。在虎豹口的曆史上,同水羅城人打變道的,隻有筏子客:而筏子客不住在集市上,他們沿河搭了木棚,有足夠的米、酒、肉時,半月也不離開河邊,況且還曾接送人去紅木房子“吃香水梨”,別人的口氣裏就帶了依厚的輕蔑成份。他織、的“吃水上飯的。”

說起筏子客,這語氣裏有著複雜的意義,說話者仿佛就高了,被說者似乎低了。在人的世界裏,有一部分人要受尊重,那麽,就得有部分人被輕視,虎豹口的習俗裏,理所當然地有了這麽一條原則。筏子客卻不在乎別人說話的口氣如何,隻要有肉吃,有酒喝,晚上有女人睡,這一天都能快快活活地用歌聲和笑聲打發掉。也許明天在同別人搶生意時發生了口角、撕打,被漿板打碎了腦殼死掉;也許有一天筏子被水浪打翻,遊不出來一會水的魚還被浪打死呢!也許山裏的土匪拿了刀來搶劫,這些事都在未料中,又似乎是命裏早就安排好的,人呢,照著這安排進行就是了,為哪門子想明天呢?所以,在虎豹口,最快活的一群人就是河邊的筏子客了。

隨著大船的開通,筏子客就常常被人忘記,筏子客呢,離開水就沒了勁頭,整日裏蔫搭搭的,躺在河邊草上睡覺,睡醒了就唱上一陣子。拖家帶口的,看黃河上的營生已越來越靠不住,紛紛往別處趕去。不到三年功夫,河邊就隻剩下了一座木棚,木棚裏住著虎豹口的最後一個筏子客:一個名叫頓亞的青年漢子。

頓亞三歲上便隨父親滿拉來到了虎豹口。

滿拉本來是沙漠裏拉駱駝的商人,不識水性,但是為了一個水羅城女子,也就是頓亞的母親,他流落到了虎豹口。來“水羅城人都從這裏放筏子!不然,就長了翅膀飛!”聽人這麽說,滿拉就也學起了放筏子的營生,心卻還想著那個花仙般的水羅城女子。他等頓亞能夠自立了時,自己順流而下,去找那個沒有名字的女子。可是,頓亞十五歲時,滿拉睡前喝了些酒,不知睡覺做了什麽夢,竟從夢中笑死了1頓亞成天生活在歌聲和笑聲裏,卻見父親日日泡在憂鬱裏對著問

(別人說中了水羅城人的魔法),便想這癡呆與自水癡癡呆呆已來見過麵的母親有關,但滿拉啥也不說:優鬱了一世的父親卻在睡夢中笑死1頓亞對上天的安排真有些弄不明白。頓亞同滿拉有著完全不同的性格,他從不去深想世事的因果聯係,既然發生著,就任其發生吧。埋帶了情拉後,在黃河日新冷冰的情性中,他還是重複著以前的生活,喝燒酒,唱野歌。隻是對女人,總存著一份戒心,女人能背棄自己的男人,能舍下親生的兒子,心還不比蛇毒嗎?有了這石柱子一樣堅硬的信條,頓亞就一個人守者木棚,一個人唱歌,

一個人用漿板和羊皮孩子打發日子。

沿河的木棚大多都拆了,未拆時,高低大小差不多,唯頓亞的木棚是兩層,上層上還帶了個吊腳樓。木棚本來就高出水麵許多,頓亞的木棚顯得更高,滿拉活著時常常在吊腳樓上向河對岸望。筏子客戲說滿拉眼饞人家“吃香水梨”的,滿拉陰著臉不吭聲。那時頓亞小,也常去吊腳樓上,河對岸隻能看見紅木房子和晚上的紅燈籠,後來,滿拉取掉了梯子,頓亞就再上去過。

現在,頓亞坐在吊腳樓上喝酒,看著河對麵的金黃色沙灘和采呆的樹林涼京河風直往骨子裏鑽,進了眼裏,酸得難受。集鎮上有稀桶落的人聲傳來,頓亞便覺得有一種難耐的孤獨。記憶中的紅木房子和紅燈籠已看不見了.但頓亞似乎明到了女人的餐香,心底就隱湧動著一種渴望。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明白了滿拉喜歡呆在吊腳樓上的緣本能平的精山,但天還設全用,鐵亞忽然眼睛亮,他看一刻,又向碼頭走去。那是個女性的影子。

大船又停了。

頓亞又喝了點酒,看見影於又從碼頭走過來,似乎茫然地想什麽,便借著酒勁大聲唱起來。

哎!

打驢的鞭子(哈)閃折了

,喲!閃折了,(呀)

走路的腳步(哈早)亂了,呀!

我的紅花兒姐,紅汗裼兒黑夾夾兒,

瓜子模樣大眼睛哈看呀著:

哎!

尕妹妹不像(哈)從前了,喲!

不像了(呀),

如今把心裏(哈早)變了,呀!

我的紅花兒姐,紅臉蛋兒黑眉毛兒,

瓜子模樣大眼睛哈看呀著!

頓亞唱著,眼睛直直地盯著那影子,影子仿佛在找唱歌的人。待唱完了,頓亞探出了身子,大聲喊:

“過路的尕妹!若要過河呢,招招手;若是走路呢,腳步就別停!”

那個影子招了招手。

頓亞打一聲長長的口哨,飛也似地下到河邊,解開了羊皮筏子的拉繩,向河心劃去。

頓亞一門心思想著去對岸,不知道背後的河灘上,默默地站著一個女子,這女子已經聽了頓亞很多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