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天,是陰沉的天;雲,是快要下雨的雲。水羅城裏薩悄悄地,仿佛在等著什麽東西降臨,在沉默中隱約有焦躁的味道。

除了一個人在河灘邊守河,其餘皆在城裏的石屋裏,沒有人唱歌。

到黃昏時分,天沒晴開,也沒下雨。到山裏采藥的人也陸續回來,悄沒聲息,像影子在移動,進了屋子後,就再沒有動的活物了。

落在樹椏上的鳥也懶得飛。

天的灰茫在加濃,終於變黑了。

“蚩尤神!蚩尤神!饒散腸子(吃飯)!”

突然,從蚩川的屋裏傳出一聲帶血的乞告,這聲音裏的悲情和傷感很快染遍了水羅城,人人皆高高喊叫:

“饒散腸子!”

這樣反複叫喊乞告的隻有男人;女人用手帕擦著眼淚,暗暗哭泣。這一日,照規矩是蚩川和其他幾個男人“可頂”的“闖”日,本應該用泥打了門栓哭蚩尤神,然後乘筏子外出的。

但是這一輪期又空了!

蚩川還得在水羅城接送日月。手福如怨如訴、如歌如泣的“饒散腸子”聲一浪高過浪,聽喊者得出男人是拚了命叫的,嗓子不是鐵打的,會就啞了,聲音核才低下去,卻被“鑼”拍肚皮的聲音代替。

無論什麽歌,這一日是不能唱的。“闖”日於水羅城既是以前水羅城男人盼望的日子,又是忌日、難日,因為這一天必須離開水羅城到外麵去!到外麵去,也就把生死禍福交給了天下。十三座廟裏的“鑼”從早到晚沒離開過廟,沉默了一天,聽見晚上才有了聲響,才能唱歌。但“鑼”似乎唱厭了歌,不知誰大起先拍肚皮,其他“鑼”應和。聲音開始一起一落,錯落無序,但慢慢地像小溪一樣匯成一條大的聲流,很有節奏,聲音很響。聲音緩慢,空浮,占據了水羅城的所有空間,撞擊著,回**著,飄散著。男人女人忘了憂慮,被這拍擊聲引向熟悉的記憶裏去一這節奏,正是水羅城人慶祝孩子出生時跳舞的節奏。人們已有兩年沒看過“場合”,現在和著肚皮和手造出的音樂,在想象的屏幕上去看慶祝孩子出生的“場合”

在水羅城的“場合”中,祭祀蚩尤神、慶賀“可頂”的男人回來,舞蹈、跳神不要女人參加,女人隻用手打“肚皮鼓”奏出聲樂來。水羅城的唯一樂器就是“肚皮鼓”,平常不用時掛在城門外的樹上,風大了,吹得鼓像人在鳴鳴在哭。外出的女人出城門時,不由地要回過頭來瞧一-眼顏色發黃的鼓,心便收緊。外出的女人若生了異心,過了三年還不回水羅城,就會有男人去找,而且總能找到,水羅城男人是天下最會“可頂”的人!女人被找到,就得乖乖地跟著回水羅城,任男人用石刀從腦後到尾骨劃開一道口子,然後在憤怒的眾人注視中剝下皮。女人的手被捆著,衣服被剩光,刀在身上運行時,疼痛難忍,大聲哭喊著,而剩皮的人卻絲毫沒有心軟的表示。待皮剩完了,那肉核還在動,剝皮人會朝人群裏喊:

“違背了蚩尤神的,不能用水羅城人的皮!違背了蚩尤神的,不能用水羅城人的體!”部出路包持,人群裏也跟著這樣喊。

這是對後輩女子最簡明、最生動的教育,所以外出的女子大多都能回來;而那少數抵不住外界**的女子,全被剝了皮,做成了鼓,時時敲響,警戒後人。

“鑼”在舉行這些儀式時隻能是旁觀者,但是若有女人生了雙胞胎,“鑼”卻可以扮演其中樂師的角色。“水羅城”人的“肚皮鼓”是不能打的,甚至不能正眼看一一否則會被視為有邪心。違背了規矩的人有什麽好看?廟裏的“鑼”全集中到河灘,**了上身,站成一排,等有人喊一聲:

“蚩尤神到了!”

“鑼”便翻著頭,甩著發,拚命地用手拍肚皮,拍出整齊有力的節奏來,和著這節奏,生了兩個嬰兒的女人已經濃妝豔抹,得意地抱著兩個嬰兒從人群裏走出,並做著簡單的舞蹈動作。其他人也跟著出來,重複著這榮耀的女人的動作,一邊喊著:

“蚩尤!蚩尤!蚩尤!”

“鑼”的拍擊聲愈來愈烈,人群裏的人也愈來愈狂。到後來,“鑼”設力氣拍肚皮了,而男人的血液還正燒,便在燙燒的陽光下,在群山圍住的一段河灘上,輪流著與自己的“鑼”**、女人呢,也回去了,卻把歌聲送了出來。男人因乏極了,在河灘上,在房子裏,就睡著了,女人的歌卻能繞一夜。

但女人生雙胞胎的時間畢竟少,所以這樣盛大的慶祝活動就不多。今晚“鑼”不自覺地拍出了這熟悉的節奏,人人冰凍的心裏開了一道口子,有什麽東西在漫流,忍不住想成、想唱、想跳。被音樂所牽引,人們的腳步不由地向河灘走去。蚩苗子原想摘下絲綢牡丹花去會朵朵,卻被奇特的音樂攝住了魂,也不由得跟著人群走去。到河灘,十三個“鑼”**了上身,甩著烏黑的頭發,拍打肚皮,節奏緩慢地在河灘上轉圈。蚩苗子認出朵朵也在其中,但那神情森嚴、冰冷,全然換了另一個人。目光也木木地,碰見他時沒任何反映。人們全湧到了河邊。

月亮很圓,在當天中雲散盡了。

拍擊聲很空,很空。“啪啪啪”的響聲似乎變奏成“空空空”音。水羅城的人都屏住呼吸,愣愣地著“鑼”的頭發甩過來,甩過去,看“鑼”的**顫上顫下,看“鑼”的手輪換著用力拍肚皮。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唱歌,整個世界,水羅城,黃河,山樹,黑影,月亮全都深化在了緩慢而又沉穩的拍擊聲中。

在單調的聲響中,人們仿佛進入了夢幻世界,水羅城兩邊的山在慢慢地移開,水羅城在慢慢地長高、變大,像偉岸雄奇的蚩尤神,於空曠遼闊的天宇下做無聲的舞蹈。蚩川心裏激動了:蚩尤神出現了!蚩尤神帶著水羅城人流浪多少年,他沒有遺棄他的恭順的部落民眾,他又回來了!神啊,撥開水羅城上空憂鬱的迷霧吧;神啊,再給水羅城人陽剛的身體和陽剛的歌聲吧!

蚩川想著,隨了“鑼”舞蹈,蚩苗子也跟上了,其他人都跟上了,一大群人在河灘上舞蹈。開始是緩慢的節奏,但隨著人的增多,氣氛熱烈了,節奏變快了,人也似乎變瘋變狂了。

“蚩尤!蚩尤!蚩尤!”一邊叫喊著,一邊狂舞。

女人“鑼”的**在顫動,激烈地顫動,顫動成無數個美麗的白影子,在男人虛虛的眼裏明晃見地閃,閃,閃啊閃,閃。這顫動也和著了節奏,仿佛呼喚男人健壯身體裏藏著的某種東西。那東西正在蘇醒,正在血管裏亂撞,撞得身體發熱,人便分散成一幫一幫的,圍住各自所屬的“鑼”。女人到河裏洗澡去了,斷斷續續地唱歌。

朵朵終於抬不起手來,身體像醉了一樣癱下去,在躺倒的一瞬,她擺好了“鑼”應該會的姿勢:平平展展,像個“大”字形狀。**隨著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女人特有的體香味飄到了男人的周圍,漫溢著。

“牡丹花開了沒?”誰問。

朵朵無力地回答:“開了。”

於是這人解開了朵朵腰裏的絲緞,取下牡丹花,拋向人群,被另一個接住了。朵朵一動不動,任那男人在身體上凶猛地擰,撕,咬,啃,可是“棒石子”卻軟得像死蛇,挺不起來:人群裏傳來嗷嗷的喝聲,那人羞得起來跑回了石屋。

接到牡丹花的男人問一聲:“牡丹花開了沒?”

朵朵細聲說:“開了。”

於是,這男人便把牡丹花拋向人群,自己去騎“鑼”。他的“棒石子”似乎硬挺挺的,但上去沒折騰一會就蔫了。人群裏又爆出了“嗷嗷”的嘲笑聲。”

下一個接到牡丹花的是蚩苗子,

“牡丹花開了沒?”

朵朵睜一眼,身體動一下,說:“開了!”

蚩苗子把牡丹花拋回人群,解開了褲子,向朵朵俯下去。蚩苗子已經學會了敲“鑼”的各個招數。其公牛般的身體也因喝了朵朵藥酒發脹發熱,他隻把朵朵全身擠壓撫摸-遍,“棒石子”已經忽忽地迅速彈直。黑乎乎簡直像鐵打鋼鑄-一般硬朗。以前男人比賽“棒石子”最大最硬的是蚩川。如今,看來得數蚩苗子了!

蚩苗子大動著,朵朵快樂地呻吟。人群裏沸騰了,喊著,唱著,發泄他們的狂喜,並繞著**的兩人轉圈;其他幫的人也都圍到這邊來,十二個“鑼”也來了,圈子越圍越大。

“蚩尤!蚩尤!蚩尤!”

喊聲震天,淹沒了河邊洗澡的女人的歌聲,“鑼”看著,忽然跳進人圈裏,光者身子扭動起來,伴著人的激烈喊聲拍打起肚皮來。

生苗子和朵朵的**,持續了很長時間,當兩人精疲力盡地躺到一邊時,十二個“鑼”跪下身子,摔起量苗子的手、腳、“棒石子”,親著,吻著。

推川為街苗子的強動有力高興。他老成持重,不像其他人坦露地表達自己的喜悅。他坐在人群的外麵,忽然看見了一雙從他的眼裏看出了仇恨和嫉妒。蛇一樣的眼睛,那眼睛陰冷地注視著包圍蚩苗子的人群。

這人叫蚩薩,是蚩雪的哥哥。

並防就剛才第一個解絲陽社丹花的人,他心裏燃桃都多大,看著業由於事受其大的榮期,果裏快變噴值,卻沒有發現一邊的蚩川。

蚩川的心又沉漫在了深深的愁慮和擔憂之中。

人群開始走散。“鑼”回廟裏去了。

未“住廟”的少年抬著蚩苗子,未盤頭的少女前呼後擁,一邊往蚩苗子房裏去,一邊用歌聲互答。

女:阿一個花開者三九(呀)天?

阿一個搭不起架了?

男:臘梅花開在(嘛)三九(呀)天,

大雪們壓,

靈芝草搭不起架了。

女:阿一個花長的亂草根?

阿一個樹紮的冬根?

男:馬蓮花長的是亂草的根,

牡丹樹紮的是冬根。

女:月亮的裏頭(嘛)有樹呀哩,

所“有樹者還有人坐哩;

男:月亮(嘛)當中的索羅(呀)樹,

朵朵“鑼”樹底下坐哩。

女:手提上尕籠者摘蘑(呀)菇,

手摘了一對的樹菇;

頭來是沒見過人不(呀)熟,

二來是抓不住心腹。

男:陽世上人連著人活呀哩,

尕麻雀對,上者叭哩;

阿哥們演“場合”者河邊呀哩,

尕妹(啦)唱個曲哩。

女:崖頭上開的是山丹花,

河灘裏開的是草花;

蚩苗子是唱曲的老行(呀)家,

唱紅了崖頭上的山開(呀)花。

唱著,就到了量苗子房門外,待蚩苗子進去,其他人才說著,笑著,鬧著,散開去。

水羅城寂靜了。

蚩苗子睡不著,想去會朵朵,又怕給人看見了笑話,便睜著明溜溜的眼睛看窗外的月亮;月亮又被幾縷雲纏繞住了。秋天到了,雨季也快到了。“模子”看來今年不回來,待明年吧!這一個長長的雨季和緊接著到來的冬季,將不會再孤獨,有朵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