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水羅城人認為全城“羊盼”都是一家人,依據血緣關係的遠近,也分著親疏層次。

蚩苗子從沒“闖”(外出)過。自他出生,活動的地方隻限於水羅城周圍,外麵的事隻聽舅舅講。舅舅在這個“關係圈”裏是太陽,是中心,他威嚴而又慈祥,教會蚩苗子“可頂”。老鷹生活靠翅膀,水羅城人過活靠“可頂”。舅舅常說。

舅舅名叫蚩川。

蚩苗子的母親叫蚩雲,蚩苗子從會說話就叫母親為“模子。”蚩雲上一次“闖”去了,蚩川天天到河灘上去看河,蚩苗子也不再回“模子”家,日日呆在自己的石房裏。

住石房的人,就有“住廟”的資格。

蚩苗子開始“住廟”那日,“模子”還沒漂走,領他到城中最老的女人房裏,聽她講男女之事。蚩苗子早就曉得了“住廟”的意義,隻是沒住過,心裏積澱了太多的幻想和神秘,盼得這天到來時,有點興奮,可是蚩川還要嘮嘮叨叨吩咐許多話:不能走錯廟門,不能取別人門上的絲綢牡丹花....

蚩苗子問:“走錯了,咋?”

蚩川說:“犯煞呢!蚩尤神罰咱呢!”

蚩苗子不知道“煞”是什麽東西,但看別人都不進錯廟門,自己也沒必要走錯了。在心底裏,他對“煞”也存在著深深的畏懼。水羅城能存在這麽久,那些約定俗成的規矩能長期發生作用而沒被廢除,全因為這“煞”作怪!蚩川和一大幫男人日日憂鬱地盯著石頭、河麵、花草發呆,他們知道“煞”遲早會降下災禍的,但不知在哪一天!女人們卻顯出樂天知命的姿態,總設法搬去男人心頭的陰雲,可是一切都是徒然!

氣氛雖然沉悶,但日子還要過。水羅城照著舊有的習俗往下生活。所以,蚩苗子年齡到了時也舉行了儀式,住進了靠近城門的一座石房子。

那廟裏的“鑼”叫朵朵,二十出頭,人長得極標致,竟不像外麵人。朵朵是去年來水羅城的,是同接女人的蚩川一同來的。蚩苗子準備看“摸席”,河灘上卻沒動靜,三天過去了,才曉得朵朵已進廟當了“鑼”,就有些掃興,問蚩川,蚩川悶聲悶氣地說:“摸,最後也得往河裏扔!誰願在這遭天誅的地方當‘鑼'?”

蚩苗子卻沒看出朵朵有什麽憂愁,這不像其他當“鑼”的女人,有很長一段時間臉陰沉著。朵朵仿佛與這水羅城有天生的緣份,很快適應了這裏的氣候和習俗,並顯出小鳥般的歡快;她也有水羅城人天賜的好嗓子,學會了所有的歌,唱起來時能把憂鬱的調子變得輕鬆,給水羅城陰鬱的空氣裏投入了一縷縷陽光。當其他人到山石上、河灘上、石屋裏悶坐著時,蚩苗子就站在能看見廟的高處給朵朵唱歌,看朵朵洗水紅的衣裳,擰幹了,晾到石頭上,這些小事量苗子見過許多,但在朵朵靈巧的手和靈巧的身材做出時,卻有另一種說不出的韻味;朵朵呢,也早就聽懂了蚩苗子的歌,便用歌聲問:“你幾時才能‘住廟’呢?”

蚩苗子用歌聲答:“黃河水流不完,樹上的葉子能落完;天上的雲飄不完,脖子上的念珠能數完!”

於是朵朵就耐心地算著時日。到晚上唱的歌,也許是讓露水打濕了,沉甸甸的,再往後就飛不起來,靜靜地抱著腿坐在廟門上聽其他廟裏的“鑼”歌唱,聽她們把肚皮打出悶悶的聲響。

朵朵當“鑼”,是補的缺。先前的“鑼”跳河淹死了。朵朵接受的第一個“棒石子”能用的少年就是蚩苗子。

量苗子自然懷著少年的興奮和激動,先要唱一首首次“住廟”的少年都要唱的歌,逗惹“鑼”來對歌。

哎咳!

中間的黃河者(耶)兩邊的崖,

喲!就這個哎話耶,哎呀!

山口裏(喲)有兩朵雲彩(呀);

哎咳!

雲彩(者)搭橋(者)你過來(了)來,

喲!就這個哎話耶,哎呀!

廟裏的(個哎)花兒掛來(呀)

朵朵聽出是學打鳴的公雞娃蚩苗子唱,心裏歡喜,但要為難他一會才肯下去掛絲綢牡丹,歌呢,卻更多了饞人的東西。

北牆(嘛)根裏的日頭(呀)花,

黃棱棱黃,

南牆(嘛)根裏的刺玫;

朵朵的臉蛋是嫩(呀)果子,

咬一(呀)口,

甜掉你的(個)前門牙!

蚩苗子聽出了歌的味道,接著唱:

酸的梨熟了沒入味,

尕甜果咋這麽嫩了;

沒撩上胭脂沒擦上粉,

尕模祥咋這麽俊了。

朵朵走出了廟門,唱:

鹿養吃草轉花崖;

香子吃草的石雷崖,

尕朵朵想你者幹想者,

阿哥們想了時看來。

蚩苗子唱:

白楊樹高了者三丈三,

風刮者打了個例尖;

看見尕妹緩一緩,

寬心者漫了個少年!

朵朵唱:

大路上來了上一葉官,閃折了娘娘的轎杆;天氣又大口又幹,想要個連手的少年。

蚩苗子唱:

棉花織布者絲織緞,

繡花時離不了線;

白日裏想你沒法子見,

隻盼個夜晚裏夢見。

朵朵對道:

月亮紮花者針折了,

扣線哈風刮者去了;

談話哩談話哩心斜了,

家兒裏沒心腸去了。

蚩苗子唱:

千層牡丹的石榴花,

刺玫花把你的手紮;

千思萬想的丟不下,

拿上個橫心了走吧!

朵朵對道:

走了大峽走小峽,尕鸚哥咋飛者過哩;千留萬留要留下,再不說難辛的話了。

歌對到這裏,兩人的心就更貼近。朵朵拿著絲綢牡丹花小鹿一樣輕盈地下來,在蚩苗子的門楣上掛了;她不知道蚩苗子藏在哪裏,但想他必定偷偷地用貓舌頭樣的眼睛舐舐她的臉蛋,就又飛快地回了廟。蚩苗子思謀時間差不多了,背上被褥,任心咚咚地在腔子裏打,往廟裏走去。

以前總有歌聲送頭次“住廟”的少年到廟裏,並且伴一個晚上。現在呢,隻有蚩苗子拖著月亮印出的影子移動。

河邊還有低沉的歌,那不是給蚩苗子聽的。

廟門開著,陣陣香味從廟裏往外溢,蚩苗子吮吸一會,才進去。朵朵在床沿邊上坐著,等他放下鋪蓋問:“是唱開了紅牡丹花的人嗎?”

“是哩!是哩!紅牡丹在這!”,

蚩苗子把牡丹花從胸前取下,要遞過去;朵朵說:“給我幹啥?掛到廟門上去;風沒長手,不會關門,你自個兒關上吧。”

蚩苗子照著做了。之後沒在黑暗裏,不知該說些什麽,朵朵鋪完了床,脫了衣裳,摟著他的肩膀,輕聲唱:

山裏的牡丹(呀)開千層,照的河裏的水又紅,牡開雖好摘去是難,摘不到手是枉然。

蚩苗子說:“我思謀花瓣讓先來的人摘完了呢。”

朵朵說:“先來的人看不見牡丹,看見的是刺玫花;後來的人聞見的是刺玫花香,摘到的是紅牡丹。我的嘴唇起了血泡,那是給你唱歌唱的;我的頭發掉了多少根,那是想你想掉的!”

朵朵身體上的香味令蚩苗子陶醉,又有這麽多蜜一樣的情話,血管裏早就燒滾過的血液又沸開了,抱住朵朵,親,啃,咬,聽見她在身體下鳥一樣快活地鳴叫,忘記了蚩川陰鬱的臉,忘記了“闖”外的“模子”,水羅城和水羅城四周的一切,都消失了。

天亮了許久,蚩苗子才醒來。朵朵坐在邊上定睛看她。蚩苗子一睜眼正看見那兩個墨玉一樣的眸子,又親熱一回。

朵朵掙脫蚩苗子,取過來一段帶血的絲綢,說:“以後這花專給你掛,以前的綢子都用經血染,這綢子是‘女兒血’染的!”

蚩苗子是曉事的,用懷疑的目光問她。朵朵急了,說:“其他男人很晚才來,來了就知道喝酒,醉得跟死人一樣,沒醉的人呢,‘棒石子’軟搭搭,不頂用!”

蚩苗子看一眼外麵,這時太陽正在最高的山頭上,玫瑰色的光線染紅了一團白霧。他拿起紅絲綢左看看,右看看,說:“我一輩子都不出水羅城,天天給你唱歌!”

朵朵說:“我天天聽!”

朵朵也看見了升起的太陽,說:“你回去‘報廟’吧!”

‘模子’不在,闖’去了!”

“舅舅呢?也不在?男人不‘闖’了呀!”“舅舅在呢。”

“你向他報,不要說絲綢的事。”

朵朵替他打好鋪蓋卷,蚩苗子卻戀著不想走,被朵朵硬推出了廟門,才往回走。

蚩川在石房外等著,問:“忘了‘可頂’嗎?”蚩苗子說:“沒忘。”“敲‘鑼了沒?”“敲了。”“響了沒。”“響了。”

‘做子’(好)!”

蚩川說著豎起大拇指,憨憨地笑一下,“水羅城人的‘棒石子’比石頭還硬,能敲響天底下最難敲的‘鑼’!水羅城人天生是浪世界的,是‘可頂”的,不‘可頂’,‘棒石子’就蔫了,用不上.....

說著蚩川的臉上又罩上了憂愁的烏雲,且愈來愈陰沉。蚩苗子進去放下被褥,又出來,問:“沒有草人木筏子下來嗎?”

“沒有。”

‘模子’啥時候回來?”

蚩川抬頭看一眼比城高的山和比山高的雲,悶悶地說:“不知道。”

蚩苗子便竟自往山裏找野核桃和山杏去了。蚩川看著他走遠,又愣愣地站立許久,才去河灘,一邊迷惑不解地想:“可頂”了多少輩子,怎麽算不出自己的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