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水羅城“闖外”的女子,都要在離開水羅城的第一個碼頭購買藏刀或保安刀。這兩種刀都是很有名氣的。有些商人專門定做些鑲金帶銀、做工精致的刀賣給水羅城女子。他們都願意同這些人做生意:水羅城的人買東西,都是不論價的,特別對於刀,隻要看誰了,掏出金銀錢幣往商人手裏一塞,轉身就走了。做成這樣的一樁買賣,強如下一回四川,出一次口外!

水羅城的女子會唱歌,且時時都滿臉堆著豐盛的笑,這樣溫柔多情的花兒,似乎該用翡翠綠葉和馥鬱香氣來裝點襯托。她們又不習武,為啥要帶與那婀娜身姿毫不相稱的刀呢?大多數地方的人解不開這謎團,便去猜測,猜測到後來就成了強加的事實:這女人手中的刀同水羅城男人籠中的鳥兒一樣,都起著警示的作用。刀是要常飲血的,口渴時會到處撞,碰得牆壁噌噌地響。女人便念動咒語,刀就飛到某地方去割了人頭,飲足了血,才回來。她們根本就不把人命當一回事!猜測是人們自己猜測的,猜測成了事實後,倒使他們自己害怕起來,都敬而遠之。除非有更大的、更嚴重的事強迫著不得不去接近,並要在提心吊膽中與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同床共枕。

隻有虎豹口的人才知道這刀的用處。

水羅城女子在“闖”的三年中,唯一的使命就是要懷上胎。這是多少水羅城女人都要完成的任務,並且這種繁行後代的方法持續了很多年麗沒改變。水羅城的女子都出脫得奇美,她們嬌議的麵容和麵容上花一樣**的甜美,潔白的肌膚和衣飾上的珠光空氣,還有那一句句甜潤多情的唱腔,足以叫大多數男子銷魂。所以**、野合、暫時的結親、填房這些事都很容易做到。水羅城女人做這一切的時候,隻想者懷胎;到於**的快樂,留做以後回味。她們覺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常年住在同一間屋子裏是很可笑的事,所以對世間的偶然聚合高散看得比雲煙還淡。隻要懷上了胎,就覺得無尚光榮,想象著回到水羅城後的榮耀。

但是,有的女子就是不坐胎。

對這樣的女子,水羅城人是卑視的,排斥的,認為不是蚩尤神的子民,是外邦人,所以就可以任意地處置。祭神時,殺這女子取血用,皮呢,就授成了鼓。這是最痛快的也是女子所希望的處置辦法。最令她們不堪忍受的處置方式是不理不睬。她唱歌沒有人接,她說話別人捂了耳朵,“場合”不能參加,也不能偷看,吃飯時待別人走光了才去,有剩飯吃一點,沒剩飯了就舀些洗鍋水喝。而且一年一度的出外打獵也不能去,別人怕她壞了運氣。在這似乎隔絕了一切交往的環境中,如何往下生活?隻有上吊,或跳到黃河裏去。

對這女子的懲處,也是對其他未“闖”女子的警告。這些女人曉得嘴不能唱歌,心不能歡悅的痛處,所以都想盡切辦法懷孕。在期限一月日通近時,若還沒見效,就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到虎豹口的紅木房子裏。女子若懷了胎,就阻絕其他人近身,那胎就保住了。神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同對岸住客棧的其他女人一道,歡歡喜喜乘了羊皮筏子回水羅城。刀子呢,上筏子時就投進河裏。如果期限到了,還不停經,沒有懷胎的希望,這女子想著像水一樣流來的日子都是一枚枚咬不動、沒滋味的千果,似乎耳邊就響起了沉悶的肚皮鼓聲,於是就徹底絕望了。在期限的最後一天,到黃河裏脫了衣裳,取掉首飾,散開頭發,用刀割斷,一綹一綹地同其他身外之物扔進河裏,讓水衝走。然後雙手握住刀柄,極悲涼地望著河的下流唱一首歌:

天地寬兮容吾身,

日月久兮托吾情。

天老地荒,

河漢呼吸,

虛兮浮兮,

魂兮歸來.....

唱完了,仰天喊一聲:“饒散腸子!”就用刀朝蛙口處猛州。刀是極鋒利的,這女好又用盡了全身的力,所以就紮得很深,應噴酒,染紅了白嫩的、顫抖的手,染紅了一片河水,她據是者,看著天旋地轉,看著遠處圍觀的人群,慢慢地伸天倒進了河水裏,河水開-道大口子,又你合住了。

要麽投進河裏,要麽無論如何,刀是不能帶回水羅城的;壞了自己的身子。她們的使命。但是事實上,刀時時刻刻提醒著年輕的女於她們的使命。**的樂趣又吸引著這幫生命勃勃的嫩花。所以即便有種種威脅等待著,她們也還是同中意的人去享受那短暫的歡樂。籍以開脫的想法是:

“還有虎豹口的紅木房子呢!’

大多數情形下,生育女神會光顏一下紅木房子,從水羅城走上的女子的內心深處,則希望慢點坐胎。在以前無數次的流產中,她們受盡了苦頭,懷胎意昧著享樂的結束,而流產則又是享樂的開始。她們在痛苦與歡樂交糅的矛盾中掙紮著,到最後一站虎豹口,這裏的男女娛樂也許是生命中的最後一次,她們能不珍惜嗎?待在極度的放縱中度過了雨季和冬季,最終卻沒懷上胎,悵然這女子會帶著滿足的神情濃妝豔抹,戴上首飾,穿上好衣服,坦然走到河裏去。

這樣住紅木房子的女人,大多是為了坐胎。但到最後,就有些女子留戀這世間的樂事,想極力延長享樂的時日,在心裏已打定了主意:就這樣住下去,厭了時就去河裏自殺,或者等男人們找來時,把命交出,由者去處置!看出這種女子心思的吃男‘香水梨’者,早被水羅城女子的溫柔玉體和百般媚態折服,恨恐能獨自占有!便許出了多少願望,要帶這女子出“風塵”,遠走他鄉,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生活。水羅城女子看這男人情真意切,而這樣的真情是早已司空見慣了。她同以往多次一樣,並不答應。男人通得急了,她會說:“鳥會永遠停在樹上嗎?不會。我們水羅城人是鳥,是吃野食的。”

陷入煩惱的男人愣愣地打量她,心裏想上天既給了她們一副嬌美無比的體態和溫婉柔順的性情,又為何再配上一顆狠毒堅硬的心呢?

這男人無計可施,生意也不做了,日日廝守這紅木房子的女人。

當然,對於殺人越貨的強盜,如果看準了,想擄去做壓寨夫人,水羅城的女子並不畏懼,脫光衣服,站在欄杆處,朝河灘上的強賊兵士說:“我的命已經完了,現在是多餘的!若要享樂,就到虎豹口客錢裏去住,晚上來;若要相逼,我現在就壞了蛙口!"

強盜頭目闖江湖一世,從未見過如此剛烈果敢的女子,急忙攔住。享受多日,終不覺安全,便帶人走了。走時心裏也是悵然的,但做出行雲流水般的酒脫狀,說:“女人!做了半輩子土匪,見過的世麵多了,但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好女人!你真是尊活佛,今生有這段時日的享樂,明朝被官家捕去砍了腦殼也值!”

說完恭恭敬敬行個大禮,騎上馬飛也似地跑了。

水羅城的女子晚上又接待另一個男人。來吃“香水梨”的男人怕強盜返回來,但忍不住誘感,雖不能安定,也還是在慌恐中度過了一夜。第二夜見沒事了,才問起關於強盜的種種,女人卻都避而不答,嘴裏隻是喃喃地說:

“那人的‘棒石子’,可真是好貨!”

來人就有些不服氣,想自己過河前是喝了藥酒,吃了補藥的,怎麽會比不上一個土匪?便騎到女人身上折騰許久;女人大睜著眼睛,還是那句話:“那人的‘棒石子’,可真是好貨!”

這男人羞愧至極,明朝早早地離開了虎豹口,再不敢到紅木房子裏來。

自從有了水羅城人從虎豹口放著皮筏子,自從有了鮮豔奪目的紅房子,水羅城的女子中就有一部分以不同的方式演同樣的故事,她們的結局大概是一樣的。

“領導”帶人焚燒了最後一座紅房子,似乎水羅城女子重複了多少年的生活模式也該一同化為灰燼。但是初“闖”的蚩雪並沒真正感覺到社會的深刻變化,她把遇到的一~切磨難都歸結於“夥家”對“羊盼”的偏見。雖然她在“闖”以前從未接觸過外邦人,但從學習漢語中,從祖輩人的口裏知道水羅城人因為有智慧、有法術而被外邦人嫉妒以至於迫害,水羅城人也會采取相應的報複措施,會用咒語和法術懲罰蠻橫的外邦人。

無論如何,水羅城人同外邦人一直處於對立狀態。蚩雪憑著女孩子的敏感一離開黃河就已經感覺到了。但是,蚩雪不能逃避這種現實,隻能去適應。所以到了“領導”建的白房子裏時,她覺得有了歸宿,進到了安全港。

這白木房子與紅木房子的不同處在於下層沒有地板,木柱上沒有花鳥的彩繪和雕刻,隻是給樹剝了皮,隱隱約約還透著木香味。一層與二層相通的不是固定的木梯,而是可以活動的梯子,人上去後,可以用繩子把木梯像護城河上的品橋一樣拉起來。在第二層樓上,沒有欄杆,屋頂是“人”字形的,屋沿伸出很遠,垂得很低,兒乎掩住木板牆壁。

進到這裏麵,要通過門。門有兩扇,合頁的,安裝在門框上。從外麵可以鎖,從裏麵也可以鎖,鎖住後裏麵的人沒出處,外麵的人沒進處。這個房子沒天井、沒窗戶,就有一個朝著大山方向的門。房子裏隻有一張床,床是固定的,並不像搖籃懸掛著。

房間裏再沒什麽陳設,沒有香水梨、花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