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水手們在心底裏就對世態人情更覺心涼,幫著料理完滿拉的喪事,都等著。頓亞總有一天會發現滿拉的重要性,總有一天會哭得死去活來的。

但是頓亞沒哭一聲,於是有人就懷疑他是被滿拉拐來的,從以前生活的情形來看,又像是親生的。後來,頓亞稍覺得有些孤單,半夜正睡著覺,就翻身跑出棚子,到山裏滿拉的墳堆旁邊坐下,說:

“爹,我睡不著。”

爹似乎開始同他對話了:

“誰讓你白日裏到果樹洞裏睡覺呢?給你說了,裏麵有蛇精呢,現在定是蛇精纏你。

“我沒睡著。’

“還說沒睡著!我找遍了山,喊啞了嗓子,你還同黃野兒扯呼呢!尻子都睡得沒脈了。”

“嘿!嘿!爹,我喝些酒,就睡著了。”

“再不能喝了!以後記住,劃孩子前不要多喝酒,當心誤事!”

“爹,我真的沒媽嗎?”

“沒有。你同孫悟空一樣,是石頭裏蹦出來的。”

“是哪塊石頭?”

“就是峽口的那塊大石頭。”

“你哄人!你說我們不是虎的口人,是從一個叫煙坡的地方來的。”

“哄你呢。”

“爹不哄人。”

“快睡去吧、’

“爹,我想聽你吹咪咪曲。”

“你聽什麽?將來要自己吹,自己聽。‘咪咪’是吹給自己的心上人聽,心上人要不聽,就自己聽。”

黑糊糊的山影,樹影,靜靜的山丘,靜靜的墳包和靜靜的頓亞。

頓亞同爹說許多話,心裏沒苦水了,就折來一個樹枝,做成“響響”吹一陣,天亮了,才回去。

頓亞捕了魚高興,或者摸死人時到了河底,都要跑到山上給滿拉說;幾日不去,心裏倒發慌,仿佛一件什麽事沒做,睡夢裏見爹叫他呢。

“頓亞!咋不給爹提一葫蘆酒來?”“渡河的人多,忘了!”

“忘掉了!看我不打爛你的尻子,叫你坐不住,來跪給爹看。”“爹!我撈了那麽大的一條魚,籃子都裝不下,做熟了,端給你吃!”

“是鯉魚還是鯽魚?”“大鯉魚!”

“大鯉魚要燉上吃呢,以前都是爹給你做,現在你會做嗎?”“會做!爹,忘了給你說,昨晚夕我做夢了,夢見你和水羅城的女人在房子裏說笑話呢!”

“呸!切說什麽!水羅城的女人都是毒蛇,她們的心比鵝卵石還硬,我會同她們說話?以後別搭理她們!”

“我才不同那些妖婆說話呢!今兒個我看見了一群水羅城女人,有抱小娃娃的,有背糧食袋的,還有提著母雞的,像討口子。買了咱們的羊皮筏子,順河漂走了。爹,順問走就到了那裏?”

“水羅城。”

“水羅城是啥地方?咋沒人敢去?”

“那地方都住著妖精,全是兔子精,野狐精,豹子精,石頭青,吃人害人呢!”

“咋不請道士收到葫蘆裏去呢?”

“妖精的法術高。”

“雷咋不劈死燒死妖精呢?”

“雷神爺怕傷了好人。水羅城人怕雷電得很。這幫妖精!”“爹,虎豹口也有兔子,有石頭,會不會成精呢?”“不會的!虎豹口來往人多,陽氣重,降住了陰氣。”“爹,兔子是怎麽成精的呢?”

“兔兒、狐兒,跑到山洞裏修煉九九八十一天,就成精了,然後就變成了人,厲害得很!人的血點子滴到地上,也要趕快用土埋掉,如果讓太陽曬幾天,就成了精,害人!誰的血滴子成的精害誰!”

“爹!前天我上梨樹時,掛破了腿,流了血。”

“明天看樹上有沒有,要在,趕快抹掉。”

“爹,黃野兒也流血了呢,那麽多!”“啥地方破了!”“尿尿的地方。”

“傻小子!誰讓你看的。”

“她在樹洞裏擦,我偷著看的!”

“瓜子!不能看,會惹騷氣的。”“啥叫騷氣?”

“叫男人倒黴:做生意賠本,走路擇數,放筏子院了,吃香水梨時咬斷一個蟲,幹啥都不順利!”對”現花

“我都偷看了多少次,我以為是啥破了呢,”

“以後再不要看!”

“再不看了。”

“將來黃野兒長大了,你讓她給你當媳婦。”

“當媳婦幹啥?”

“睡覺呀。”

“你不都是一個人睡覺嗎?”

“以前不是。”

“你同誰睡覺?”

“養你的人呀。”,i

“你不是說我是石頭裏蹦出來的嗎!”

“懷你的時候,她還是人;後來,她要走,一直走,就變成了那個石山。”

“她要去哪呀?”

“不知道。”

“養我的人是你媳婦嗎?”

“哈哈哈,爹你還有媳婦呀!你的胡子都這麽長了!”

“當年沒胡子呀,後來才留的。”

“爹,他們都說我像你。你是大磨扇,我是小磨扇。”

有時候,心裏有什麽事,也去問躺在土地心裏的滿拉。

“爹!鎮上發生怪事了呢!”

“啥怪事?”

“黃野兒爹被朝廷封了官。”

“他?土匪當夠了就當官?”

“黃野兒爹是土匪嗎?”

“昨不是?從小不學好,跟了隊伍去吃糧,搶了人家的槍就跑掉,到樹林裏截馬幫,還打劫過我呢!”

“黃野兒爹會唱那麽歌,不像土匪呀!”

“你曉得什麽?當初要不是我唱一肚子好歌,他會饒過我?誰知道他為啥跑到虎豹口的,還帶了黃野兒來。”

“黃野兒媽呢?昨從來沒見過?”

“誰知道,土匪把啥事不幹?誰曉得黃野兒是他同哪個女人野合生的。”

“爹,你咋不讓人把黃野兒爹抓了,送去坐班房?”

“我看他人變好了,開臘肉鋪,經營的是正當生意一黃野兒爹的臘肉確實臘得好,虎豹口沒人能比得上!”

“爹,黃河上有了大木船,許多筏子客都改了行,還有些人回老家了,人越來越少。”

“水羅城的人還多不多?”

“不多了,男人都看不著了,女人倒是一群一群的多起來。”

“住紅木房子的女人有沒有?”

“有一不過是瘋女子,不是水羅城人黃野兒天天給送飯,我用筏子渡她過河,她爹答應渡一次給兩碗臘肉。”

“饞嘴!”

“爹,聽說朝廷還要派人來管虎豹口。昨天,開來了-個叫汽車’的怪東西,不用馬拉,就能走,還鳴地叫呢!”

“是水羅城人弄的妖術吧!”

“不是,上麵坐朝廷派來的人。”

“奇怪,沒有馬拉著,怎麽能走呢?能不能過河?”

“不能,停在河那邊,虎豹口的人都站在河邊看呢,我還劃筏子過去看了半天,直到車走掉;車走了尻子像煙筒一樣冒煙,

不知火是從哪裏生的,也沒看見添柴點火。”

“世事真是越來越怪!不過,你不要再去看,安心守住棚子,好好過日子。”

頓亞有了事,去同滿拉說,就覺得滿拉同活著沒有什麽區別。後來南浦當了守林人,有果林的山裏再不能去,便坐在河灘上同爹說話;但自從那日蚩雪在河裏洗澡後,頓亞似乎跌入了深穀,喊天不應,叫地不靈,甚至連爹都不來救他!於是,才想起滿拉被一堆黃土隔到了另外的世界裏,永遠再不會來了!那些低語,那些長談,都是夢中一樣虛無縹緲的東西了。他不能進入滿拉的世界,而滿拉的魂兒見了他時也許認不出來而錯過。死神能把天底下最親密的人分得這麽遠,又變得如此生份,頓亞第一次認識到了死亡的威力無邊和殘酷無情。

頓亞在心底裏深深的呼喚,卻再也聽不見滿拉的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