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領導”決定在燒掉紅木房子的地址上再修建一座白木房子。
木頭是香水梨樹木。
按照“領導”的設計,將要動工建造的白木房子用四根木頭支撐到兩丈高的空中,審問、批鬥蚩雪時用梯子接她下來,平時則抽掉梯子,即便她生了翅膀,也飛不出去。
白房子正建著;蚩雪住在頓亞的吊腳樓上。下了幾日雨,天放晴了。
頓亞悶悶地在一塊石頭上坐著。自從蚩雪洗澡以後,他像得了一場大病,霜殺的秋草一般沒精打彩,常常坐在河邊發愣,並且賭氣不與蚩雪說話,蚩雪問多少次話,他才冷冷地吐出一句:
“你的身子讓人看見了。”
蚩雪驚訝了,說:“身子看見又咋啦?我們水羅城人一起到河邊洗澡呢!”
“沒羞恥!”
“贈,喀,.....
“沒羞恥!"
“嘻,嘻,....“沒羞恥!!”
“你們虎豹口人真怪,洗個操有啥好看的?那麽多人淋著雨來看。”
“虎豹口人的眼睛饞!”
“看你這閃葫蘆樣兒!生的沒來由氣,一找些香水梨吃吧。’
“沒有。”
“找些吧,我沒趕上時間,但聞那殘留的味道,很不錯的。”“我問過南浦,他說完了。我分下的早吃光了。”
“有個女子天天去果樹林呢,從沙灘上過時我看見了。”
“她?她是去學文化的。”
“學什麽文化?”
“不知道。聽‘領導’說,學好了送到上麵去當典型。”蚩雪越聽越覺得複雜,便不再問,忽然想起蓋木房子的事,“哥哎,真的是給我蓋嗎?”
“真的。”
蚩雪有些感動,弄不清為啥這般被虎豹口人看重:洗個澡,圍了那麽多人來看,紅木房子燒了,現在又蓋!有了木房子,就可以接人,明年開春,就可以放草人筏下去叫了男人來,劃羊皮筏子回水羅城。
“虎豹口人‘做子’!”
“什麽?”
“我是說,虎豹口的人好!”
“好個啥?要鬥你,關你呢!”
蚩雪似聽非聽,看著對岸蓋房子的人影晃動。
頓亞又想去撈魚。鎮上的臘肉越來越少,“領導”限製著,每月才可以買兩次,這哪裏降得住饞蟲兒?不但臘肉定量,布匹、糧、油也都大大縮減了,這真是怪事了!布匹盡著人買,能買多少?能穿多少?糧油能吃多少?奇怪歸奇怪,頓亞現在很少瘦人,便每天都到上遊一個回水灣處撈魚。
頓亞從木椽上取下了網,河邊畫沙子的蚩雪說:“哥地,我跟你去看!”
“沒見過啥?”
“真沒見過撈魚呢!我們那裏從不撈魚,撈也撈不上,水裏沒有魚。”
“胡說!哪有不長草的土地?哪有不生魚的河水?”“不信拉倒!‘闖’前我聽說過魚,但從沒見過!”“怕是你們把魚當先人吧!”
‘毛拉’!先人是蚩尤神,亂說割你的舌頭!”
頓亞咧開嘴笑一下,背著網,提著籃子走了。
蚩雪想跟著去,但一大堆衣服沒洗,現在正好洗了讓太陽曬。
頓亞走到回水灣,看見南浦和黃野兒並排坐在一個小山丘的樹下;樹已落光了葉子,枝椏稀稀落落地印到空中,其中一個獨獨的枝椏頂端,落著一隻烏鴉。黃野兒的變化令頓亞想不明白。以前他隻要看見黃野兒的影子,聽見她的聲音,就知曉她是衝著他來的,就感覺到自己有點高大,有點飄然,心裏如同吃了香水梨一樣舒服。特別是在最雪來虎豹口之前,不管天多冷,不管下再還是下雪,黃野兒都來站在沙灘上聽他唱歌。但是,慢慢地黃野兒就少來,現在幹脆不來。
黃野兒站在夜空下的河灘上時,頓立隻管唱自己的歌,從不搭理,心裏想著以這種冷落的形式給她懲罰,但黃野兒不來時,他的心裏又一陣一陣的空落,路上碰見了梳了頭,穿了冼淨的衣服的黃野兒往果樹林裏去,不由得會多看幾眼,黃野兒卻一扭頭,帶著一陣“雪花膏”的香味,快快地走了。
下雨的幾日,頓亞喝醉了兩次,醒來時不想唱歌,倒非常想吹滿拉的“眯咪”。以前他很少想起滿拉的咪咪曲,但這幾日耳畔一直飄繞著,夢裏也響呢,頓亞就想吹,隻有滿拉的“咪眯”才能把心中的愁蟲兒給誘出來。可是,滿拉下葬時,“陳眯”也插在他嘴裏埋掉了,沒留下來。
這時候看見了沉浸在書裏的南浦和黃野兒,頓亞就想吹“咪咪”,他朝山丘上喊:
“南浦!南浦!春天我給你做的‘咪咪’還在不在?”
南浦從書中醒過來,抓起矛子,站起來,問:“怎麽了?”“我問你:‘咪脒’還在不在?”“不在了。”
“胡球整!沒本事做,別人替你做了,又丟掉!”
“不是丟掉的!我吹不響,就插在窩棚裏的木梁上,誰知就鑽進去了一條蟲,給吃壞了!我就從窗口給扔出去了!”
“我不管,你得賠我半斤米酒,晚上送到棚子裏來!”“那個“咪咪’值半斤酒嗎?”
“就值一不然,就還我‘味昧’!”說完轉身下到河邊,心裏還呼呼的生氣。
頓亞撒了網,秋天水變寒,魚兒都救到水底,很少到水麵上來的。但領就死死地盯住河水發呆,像隻掉隊的咕嚕雁。對麵的石壁直插上天空,斬斷了藍天,河上也沒有羊皮孩子和水鳥,一切都顯得癡癡呆呆,幽幽靜靜。頓亞像半截樹樁,南浦和黃野兒雖說什麽話,但渺遠的閑靜溶解了他們的動態。.
頓亞心裏想自己是不是被魔鬼纏住了,總是高興不起來。無優無慮地打發掉多少日子,第一次被莫名的、沉重的陰雲長時間壓在心頭,第一次發覺這個世界上似乎隻有他一個人,滿拉再也不會教他吹咪咪曲,再也不會陪他一起在月光下的河邊往天亮坐,強大的山一樣沉重的孤獨感緊緊地懾住了他那顆未經苦難之水浸泡的心。平平淡淡流過去的日子,現在回想起來竟有那麽多美妙處!而這些美妙處都是當時未曾留意,輕而易舉放過去了的。譬如黃野兒每天晚上默默地聽他的歌,當時自己隻管在吊腳樓上唱,卻狠了心不出去同她說話,現在呢,心裏湧生別樣的滋味。滿拉笑死後,頓亞木木呆呆,他總覺得爹沒有死,像以前一樣,隻是喝醉了,或是閉著眼睛用很長的時間想什麽難分難解的事。所以一切事兒都按照黃野兒爹教的做。虎豹口滿拉唯一的親人就是兒子頓亞,至於老婆,他從沒提起過。水手們就可以海闊天空地展開想象:老婆跟有錢人跑了;或者滿拉同別人的老婆**生下頓亞,被迫流落四方;或者勾引了誰家的黃花閨女,生下了兒子,被人追殺,才到這地方來;或者是從野地破廟裏撿了一個嬰兒拉扯著解心慌;或者,因天災人禍帶了兒子出來躲難。在那個年代,無非就是這些,但絕不可能是老婆死了。從滿拉生前的陰鬱和因長時間的磨難而變得柔軟的目光來看,必定有很深的痛苦,而那痛苦必定同他的老婆相關聯。
親人隻有頓亞一人,但頓亞卻不哭。死了人,沒有哭喪的學子豈能行!搭在河灘上的靈棚沒有點喪事的氣氛,相反,因有豪爽樂觀的筏子客來幫忙,倒像是過節、賽歌;頓亞忘了提給爹辦喪事,也混著唱歌。黃野兒爹氣極了,用槳板打頓亞的屁股。
頓亞還是不哭。倒是黃野兒哭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