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河沿邊的水手停了說笑,細細地品歌。

滿拉的歌不但具有西北高原上的遊牧民族高亢嘹亮的特色,而且糅合了南方小曲委婉、華麗的襯腔,渾然一體,難分彼此。當這靈活、自由、極富表現力的歌聲飛出時,眼前似乎是廣闊天宇下無垠的草原,草原上牧民淳樸厚實的呼喚聲中充滿著原始的野性和**的樂趣,使鹿回頭,使奔馳的烈馬駐足,使沉睡的高山大地蘇醒,使平靜如滯的河流奔瀉,在呼喚聲中,一切都消匿,隻有沒有羈絆的靈魂在快樂地飛翔。歌聲完了,人並沒有渲瀉的快感和獲得的喜悅,相反,心頭上卻又壓上了重到極點輕到極點的東西,這東西把人帶到淒風冷雨的荒野,沒有進路,沒有退路,隻是孤獨地鑲嵌者悲涼的天地間,那連續的顫音又像鳥哀鳴,像思婦痛泣,濃縮了山一樣沉重的悲情,被延伸了的曲調尾部又愁慮而無奈地降落,仿佛與藍天、草原告別,仿佛正朝著白雲深處遠去。歌唱完了,餘響還震著耳膜和心靈。抽水煙的水手忘了點煙,搔癢的水手忘了抽手,半天才醒過來。

“還是滿拉的歌有味,能唱到人的心裏去。”

“黃野兒爹的歌,聽了隻是痛快,像看見公牛和母牛**,事完了,也就完了。”

“比起滿拉的歌來,他是水,滿拉是酒!”“隻能說一個是燒酒,一個是米酒。”

“滿拉是‘香水梨’,有甜的,有酸的,兩種味道混和了;黃野兒爹是紅棗兒,沒品頭!”

水手們正說著,河灘上走來了一個人,老遠就喊:“水手哥,有沒有人去吃‘香水梨’?”

“沒有!你是頭遭兒的,來坐我的筏子,又穩又快,還能唱歌給你解悶。’

滿拉心一緊,借著月光看,是藝人的打扮。又看河對麵的紅燈籠,心裏又象沁了一層羊油。“兄弟從哪裏來?”

“關內。”

“唱戲的嗎?”

“是的!今晚夕沒角兒,先吃個‘香水梨’再說。運氣好,有紅燈籠呢!”

“是哩,口外的商客來時,不巧紅木房子空著,等不來,剛走,卻又有人住了,沒‘口’福呀!”

“老哥‘香水梨’吃多了吧!”

“沒!我們從不吃的,水上漂嘛,就要吃水上的,不吃地上的。”

“水上還有嗎?”

“有給這人格的天上,地上,水上,那裏少得了女人?不過雞有雞道,貓有貓道。”

“是哩,男人吃飽了,喝足了,不吃‘香水梨’再幹啥去?唱個花吧!”

於是水手唱開了。

歌聲隨著筏子遠去了。到河那邊,人語像在夢中一樣響良久,沉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紅木房子上的紅燈籠滅了。

滿拉木木地坐著,想唱歌卻沒力氣,眼睛空空洞洞地看對岸,心如帶水,凝結不流。鎮上的鑼鼓嗩呐聲和唱腔被風吹送來,飄飄乎乎,仿佛很悠遠;河水極恬靜,像是進入了夢。滿拉的耳朵想搜尋一種什麽聲音,落空了,便取出“咪咪”吹起來。

“眯咪”一般用楊、柳、榆、丁香或者毛刺等的嫩枝削製而成,形體短小,精巧玲瓏,音色尖銳明亮,音域可達九度。虎豹口的男女春天來臨時常去果樹林、河邊吹奏或合奏。筏子客極少吹弄這古老羌族留下來的樂器,直接用他們自稱能唱得石山淌清汨的鐵嘴來表達心中的苦悶和喜樂;滿拉卻除了鐵嘴,還有“咪咪”。春天吹,其他季節,特別是雨季和冬季,每天早晨或清夜都能昕見各種幽怨的咪咪曲。

滿拉的“咪咪”是用鷹翅骨製做的。這算是“眯咪”中最上品。不知有多少小調從這笛簡中傳出,不知有多少辛酸從笛簡裏流瀉,陪滿拉十幾年,音色沒有絲毫的變化。所以,滿拉視為同生命一樣寶貴,不輕易給別人吹的,甚至頓亞也不讓碰一下。吹奏“咪眯”時誰也擾不得,他忘了自己是筏於客,任過瘦的商客在下麵喊,他還迷在“咪眯”的曲調裏。當其他花子客紛紛向準備下漂的水羅城人賣羊皮筏時,他卻和兒子頓亞並排坐在河灘上人神地吹著“咪味”,一強一弱,一高一低,一薄一厚的兩道音在人群裏繞來繞去,閑散的水羅城人圍過來看,鳴哩嗚啦地說話。滿拉並不理睬,待河灘上的人散光,河裏清靜,夜幕徐徐拉下時,“咪味”聲還悠悠慢慢地響著。

黃昏時,滿拉的“咪味”就響起了,仿佛是專為接夜神來臨的。那時的虎豹口誰不熟悉滿拉的眯咪曲?隻要聽見,說長道短的女人會斷了話頭,看看天色,“該做飯了!”行商開始找店住,要猴的準備收攤,連那果林裏吃草的牛,也抬頭“哞”地長叫一聲,回圈。滿拉的歌和咪咪曲在很長的時間裏充當了報時角色。

開始人們聽著時,心裏有說不出來的苦酸昧,慢慢地,這味就被衝淡了,以致於最後韻味全無。人們視同鳥鳴、風響、孩啼一樣自然的聲音。

滿拉年輕時隻是喜歡唱歌,自從頓亞娘走了後,他覺得血液裏有些東西不能用歌聲來表達得很充分,非得借助於什麽樂器。而“眯咪”的音調像人鳴鳴地哭,很適合當時的心情。於是就到山裏打了一隻鷹,用兩個翅骨做了雙管“眯咪”,帶著頓亞,一路吹到虎豹口,才知道這裏還流傳著一個故事——

相傳在古代,虎豹口有個歌喉甜美的姑娘,眼睛像天上的月亮一樣放著光彩,臉盤像綻開的嫩白牡丹,走起來輕盈得像小鹿,笑起來像快樂的溪流,唱起歌來時而像百靈,時而像夜鶯,虎豹口人隨著她的歌聲哭,隨著她的歌聲笑,連河裏的魚兒也浮出水麵來聽。姑娘成了許多少年心中的牡丹花,爭著去求婚。姑娘提出了個稀奇古怪的條件,她說:“不要金山銀山,不要綾羅調緞,誰能讓樹枝說話,讓竹子唱歌,我就嫁給他!”

富豪子弟都摸不著頭腦,垂頭喪氣地抬著禮品回家了。

在虎豹口的果樹林裏,有個聰明善良的牧羊少年,他早就愛上了會唱歌的姑娘,聽到這條件,就天天琢磨。吃飯不香,睡覺不香。有一天,他聽見風從樹洞裏穿過時鳴鳴地響,忽然開竅了。他折下一個果樹枝,小心地捅下嫩皮,放到嘴裏一吹,就“篳篳”的說話了,他高興壞了,然後又到河邊折來柳枝,同樣做了一個,也說話了!讓竹子唱歌,他犯愁了:虎豹口沒有竹子,到哪裏去找啊?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他到河邊去散心,聽見了姑娘唱歌,就坐下來靜靜地聽。聽著聽著竟睡著了,夢見姑娘變成了仙女,在天空中向他招手笑。姑娘唱著歌走下了雲頭,手裏拿著一朵紅牡丹,步態輕盈地向他飄來,到了跟前,羞澀地遞過花來。牧羊少年激動地拉住了姑娘的手,姑娘驚得變了臉色,轉身就跑,牧羊少年在後麵追,追到黃河峽口的時候,姑娘一跳,就到了河對麵,變成了一尊獨獨的石頭山,牧羊少年慘痛地叫了一聲。醒來,急忙跑到峽口,果然看見了石山。石山上長滿了竹子,那是仙女的頭發變的。少年砍了一根最好的竹子,給竹子開孔長“嘴”。他鑿開了四個孔,插上柳哨試著吹時,心中的歌就像山泉一樣湧流。但是竹管太短了,又很細,發出的聲音微小單薄,他就用紮木筏的辦法,又給綁了一個同樣大小的竹管,使聲響增加了許多,簡直是姑娘在歌唱!

第二天,牧羊少年就吹奏著他製造的“咪咪”來到了姑娘的家。

姑娘就嫁給了牧羊少年,兩人過上了和和美美的生活。以後,每年大地回春,鳥語花香,河灘上,果林裏,到處都是吹“咪咪”的男女,音調是明朗的,歡快的,逗人情懷的。而滿拉吹“咪咪”卻不分時間,下雪下雨時都吹,音調總不流暢順利,音質似乎是極其沉重的,要滿拉用足全身力氣才托得起,並且吹時眼裏會浮上一層淡淡的陰雲,那神情像是告訴別人一段幽出纏綿、勾人心魄的故事。

但除了滿拉自己,再沒人懂得這故事。

這個晚上月亮胖圓胖圓,該是唱歡快的歌,但河麵上靜悄悄,河灘上也薩悄悄,遠處的樹林輕輕地被微風的舌頭柔柔地舐舔。沒有人唱歌,隻有滿拉的“咪咪”曲在深遠空闊的天宇間遊**,顯得孤單,淒涼。

戲散場了。人潮湧動的聲音向四麵漾開去,紅房子上的燈籠也亮了,且有了晃動的人影子。

頓亞喊叫著跑來,“爹!爹!唱戲的人真怪!看不見人,卻有影子在動,還有樂器跟著響,可是,昨沒‘咪脒’?”

滿拉呆呆地看一會紅木房子處的燈籠,回過神來,說:“那是胡唱呢。虎豹口的歌才是世上最好的歌!明天晚上再不要看去。”

“爹,我肚子叫呢,餓了!”

“盆子裏有臘肉,不要偷的喝酒,非要嗎,就喝半碗!”頓亞應著聲進了棚子。

河灘上嚷嚷吵吵來了一行人,有筏子客,有商人,到河邊,見紅木房子處有燈籠,興奮地說起話來:

“燈亮著!沒睡覺,咱們湊去喝個酒,再聽她唱曲!”“摸**子也不生氣呢。”

“水羅城女人的奶子就是大!母牛的一樣。”

“孩子容,快變我們過去,有你喝三天的酒錢!”

正說者話,先前過去的藝人被渡回來,心滿意足地給了水手一把錢,美滋滋地走了,這行人紛紛上孩子,過河去了。

滿拉的“咪咪”早停了,聽下麵人的說話聲,心裏更沉了,

輕輕地歎息一聲,等待著明天的到來。

過一會,鎮上靜了,河灘靜了,紅木房子裏忽高忽低地傳來了混合著男人女人的狂笑聲,在空曠的夜空裏長久地持續著

“饒散腸子!”

蚩薩覺得女人的笑聲很熟悉,想循聲去仔細看看紅木房子和紅木房子裏的人,卻靠近不得,正掙紮時,被城外的粗啞喊聲驚醒過來。

太陽已升到了山頭。天晴開了。

“饒散腸子!”

城外又是一聲喊叫。蚩川的聲音。這是呼喚水羅城人的腔調。蚩薩不知道發生了啥事,匆匆到了城門外。

“‘羊盼’!我的妹妹蚩雲被天火燒了!我聽見了她妻慘的叫聲;蚩苗子看見了她淒慘的麵容!誰夢見了那地方的名字?我們要用咒語讓那個地方的人發瘋!”

蚩薩想一下,說:“我昨晚夢見一個地方,那地方人奇怪得很,但沒見著蚩雲,倒看見一個留著長胡須的男人。”

“我是問,誰夢見了蚩雲在啥地方?”人群裏鬧開了。

“我聽見‘棋子,一直賊‘燒死了!燒死了!’外麵還有天火嗎?”

“半夜裏像有死娃娃哭呢,似從水裏傳出來的。”

“我夢見一個白房子,裏麵像是住著蚩雪。”

“蚩雪要住,也是紅木房子,咋可能是白房子呢?”

“現在的事難說!前晚夕我夢見紅木房子被大火燒了,火勢大得很!”

“天看來晴了,晚上我們請蚩尤神吧,問問他這些難解的事。

蚩川上到城牆上,大聲說:“所有的‘羊盼’!今天晚上我們請蚩尤神,請神前不要去廟裏,不沾‘鑼’的身子,也不要同‘鑼’說話。蚩薩、蚩苗子,到山裏逮個兔子和嘎啦雞,晚上用!”

“饒散腸子!”

人群裏一片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