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虎豹口大多數人浪過世界,遇到生死的事太多了!但他們覺得這有水有山有灘的靈秀之地,該是安逸而舒服地生活,不該發生不意之災的,所以很謹慎地照著黃野兒爹說的做。黃野兒爹說過的事,虎豹口人都像遵守聖旨一樣,從來不需說兩遍。黃野兒爹被捕走後,虎豹口的人就更小心翼翼,一點也不馬虎。雖如此,公家人似乎還不放心,“領導”要派一個可靠的人看守香水梨樹,選來選去就看準了當老師的南浦。

‘領導”選上南浦,是經過認真篩選的。南浦是上麵派來的公家人,在虎豹口還沒成家,不會有私心。再則,南浦白天給學生娃上課(白天沒人敢偷香水梨的),晚上呢,正好看守,也算是勞動改造,上麵問起來也好交待。

南浦就把鋪蓋和書從古廟裏搬到山上,住進窩棚裏,拿著矛子,認真地做起守林人來。

南浦是省城人,據說家底是極殷厚的,是當年省城數得著的豪門大族。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幾乎一夜間,世界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南家以為把財產交公了就不會再有災禍,誰知風雨照常降臨,南浦的父親和母親被抓去,到處遊鬥,父親不堪淩辱,用手指掐斷了氣管,折騰幾天才痛苦地死去。妹妹南多承受不住打擊,精神錯亂了。南浦的母親心髒病突發,死了。好好的家庭傾刻間分崩離析。

那時南浦上大學還沒畢業。妹妹南多正上高中,精神病發作時生活都沒法自理,也不能受任何刺激,但當時的情形是每天都有很多的刺激。南浦一次被抓去替死去的父親遊鬥三天,回來後才知南多失蹤了,找遍省城也沒人知道。這最後的打擊幾乎摧毀了他,也想走父親走過的絕路,卻被係黨委書記要求帶到一個邊遠的古渡口一虎豹口去改造。

係黨委書記姓傅,最開始也是被打擊的對象,因為他的母親是當年遠征河西的女紅軍,被馬步芳的馬隊衝散後就流落到鄉村,隱姓埋名做起了農家婦女。解放後,縣上知道此事後,就將母子二人和那個老實巴腳的父親調回省城工作。母親進了婦聯,父親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位置,就燒鍋爐。傅書記那時還不是書記,在係辦當幹事,正幹得起勁,風暴就襲向了他的家庭:母親被指控為“叛徒”,父親雖是六代以上的貧下中農,但包庇“叛徒”,也要懲治。於是,母親被抓去坐牢,父親由燒鍋爐改為掏廁所。

他的新婚妻子,也擇淚而別;妻子的新丈夫有實權,不知出於內疚還是感謝,活動活動,就提他為書記,然後派到虎豹口去工作。

傅書記沒上過幾天學,由於母親的關係,接觸了不少文化人,也還是長了不少見識。但他自己畢竟沒文化,怎麽到虎豹口去領導人?於是就想起了老實本份的南浦;可是南浦有更嚴重的曆史問題,他不敢留在身邊,就讓他教學。學校就是為南浦而建的。學校用了廟的房間,虎豹口的老婆婆沒地方去燒香,很是怨恨了一陣子。

上麵來了文件,傅書記有看不懂的地方就叫人打發南浦來“審問”。事實上,南浦做了他的秘書。

省上的人卻不時地想起南浦,要借回去作為典型批鬥,傅書記不能不答應。南浦一走,他就亂了陣角。但總算沒出什麽差錯。過了一年半,南浦被送回來,聽說是他到全國轉了圈,表情、形貌與以前全然不同,仿佛蒼老了二十歲!神情也總有些呆滯,好在吩咐做的事倒能做得很好,而且在緊張時三天三夜不睡覺連續幹也堅持得住。這樣可靠、得力的助手打著燈籠也找不到!再說南浦不在的時間,傅書記也吃了不少苦頭,更覺離不開這除了耍筆杆子再沒用處的人。下次上麵指名要南浦,傅書記就說:“死了!批鬥時跳河死了。唉!都怪我警惕性不高,請上級領導處分我!”

死了就死了,還追究什麽?再沒人來提南浦去遊鬥。

這時候南浦兼管守林的職務,根本不知道傅書記(就是虎豹人叫的“領導”所做的事。

虎豹口的人從表麵看南浦不像凶神惡煞般的壞人,但公家說他是壞人,想必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傷天害理的事。所以都敬而遠之,待南浦守林後,虎豹口人由漠然的態度轉而為敵視。

南浦的棚子在山上,山上看得遠,幾乎能俯瞰虎豹口的全貌。學生要參加虎豹口的集會或香水梨成熟時,學校就放假。南浦的著裝一年四季也沒什麽變化:頭戴一頂麥草帽,冬天遮雪,夏天遮太陽,秋天遮雨,功能很多,戴習慣了,就離不開頭:一身藍色製服,黑絨布鞋,手裏拿一竿紅纓槍,經常站在草棚前後四周張望。月亮圓時,虎豹口眼力好的人都能看見他仁立的朦朦朧朧的身影,就對這個沉默寡言的人充滿了好奇:把虎豹口的人當賊嗎?打聽一下,虎豹口有沒有偷東西的人!

南浦的草棚因在山頂,冬天西北風挾著寒流從四個窗戶往裏麵硬鑽,且鳴鳴吼叫,快要將屋頂掀翻,凍得他哆哆縮縮,怕引起大火,又不敢生火,便從山上跑到山下,從山下跑到山上,熱了身子,才又回草棚裏。頓亞曾碰見他半夜在河灘邊跑步,就問:“半夜三更的,找魂嗎?”

“冷得很。”

“不會鑽到樹洞裏去嗎?暖和得很!”“哪怎麽行?我是守林人呀!”

“大冬天的,要葉子沒葉子,要果子沒果子,誰會偷樹嗎?虎豹口沒有魯智深,拔不動樹!”

“我是守林人,必須站在最高處。最高處才看得遠!”說完就跑進愈來愈模糊的夜色裏。

夏天烈日當頭,南浦脫了上衣,持長矛站著,一動不動,像站崗的士兵一樣。草帽隻能保證臉和部分肩免受日曬,背部和胳膊則曬得起肉卷兒,晚上稍一碰什麽東西,就針紮的一般疼。

到林子裏巡視,看見風吹下來的果子,不管是青的還是半黃的,都要掏出筆記本記下:“X年X月X日上午,在X棵樹下撿到青果子三枚。”

見到“領導”時,先掏出筆記本讓他看,完了,就一個一個地仔細數給“領導”看。“領導”心情好時,就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若心情很糟,就發火了:“沒事幹了,睡覺去!”。

南浦就想不通,待下次見到“領導”時,又提出上次的事,又一個一個地數。等“領導”收下了,簽了字,他才歡欣地提著矛子回林子。

虎豹口人看見他心滿意足的樣子,撇撇嘴,吐出一個字:“愚!”

但南浦的心裏是極踏實的。

有人想看看南浦是不是真的不偷吃香水梨,監視了幾日,讓實了:南浦確實是死心眼兒的人。

秋天,香水梨成熟時,是最忙的時候。南浦已經習慣1

日不睡覺;要睡,靠著樹迷糊一會,精神就又來了,然後提著矛子巡視,撿一回風吹落的果子。愈往後,掉落的果子愈多,南浦一個人撿不完,就焦急地找“領導”,“領導”卻說:“該掉了,就讓它掉!熟了嘛!”

“派人去撿來,分給人吃吧!”

“哪怎麽行?還沒裝車,我們自己倒先吃起來,這是什麽思想?南浦,你是什麽人你自己清楚,不要多管閑事!”

“可是”

“不要說了!你是守林人,不要讓人偷果子就是,至於風,你能管得住嗎?”

南浦悶悶地回去,把果子撿成一堆一堆的,舍不得吃一個,看見黃河邊站著的黃野兒,想喊過來給她吃,卻沒有底氣,喊不出來,嘴裏倒喃喃地說:

“公家的,公家的....

看著果子日漸壞了,就一個一個地從堆裏撿出,再從筆記本上又一筆一筆地劃掉。壞了的香水梨,卻流溢出濃鬱的香氣,讓風吹送到人聚居的地方去。晚上,南浦靜靜地站立一夜,困極了時,稍蹲一會。他注目最多的是河灘上。不管有沒有月亮,河灘的白沙在晚上也能清晰地看見,上麵跑一隻貓,南浦也看得見。要偷香水梨的人,必須經過河灘,南浦隻要守住河灘就行了。夜靜極了的時候,虎豹口人全進入夢鄉,孤獨的南浦佇立在微風輕拂的山頂,聽著樹中嘩嘩的響聲,聞著沁人心脾的香味,心情別樣的平靜。有時從很遠的河邊會傳來頓亞彎彎曲曲高低突轉的歌,南浦不想聽,卻不由得聽進去了,到後來,竟慢慢地咀嚼這歌詞的含義來;歌聲停止,他還要沉醉半回。醒了時,忙回過神來,搖搖頭,自責道:“我沒盡到職責,走神了!”

南浦隻抓住過一個偷香水裂的賊,那就是黃野兒。

南浦到虎的口時,天天呆在廟裏不出來,外麵的事鬧得亂哄哄,他全然不知,後來聽說有個瘋女子,心裏閃過一個懷疑的念頭:是不是妹妹南多呢?又細想,覺得不是。南多已失蹤兩年,下落不明,怎麽會到這麽遠的地方來?

一次偶然碰見神情呆滯的黃野兒,就以為說的瘋女子是她,連懷疑的念頭也打消了。被上麵人“借去”一年多,回來時,腦子裏亂糟糟一片,早把什麽都忘幹淨了,被“領導”派去守林,正適合了他喜歡孤獨的性格,便很認真地盡起職來。

他常常看見有個影子在離頓亞的木棚近處,雖然夜色濃,但是影子辨得出來,絕不會是頓亞;南浦用足力氣,矛頭對著遠處的影子喊一聲:

“我是守林人!我沒有睡覺!我在盡著我的職責!聽見了沒有?我是虎豹口的守林人,誰也不能偷香水梨!”

那個黑影子卻木然不動,樹一樣地靜。

“我是守林人,聽見了沒有?我叫你回去!”那影子還不動。

南浦就提了矛子跑下山,往河灘那邊跑去,黑影子消失了,再找不著。

頓亞的棚子裏黑者,傳出很響的鼾聲。

南浦又回到山上,往河灘邊看,那黑影子又出現了。是鬼道了,免不得要批鬥。路?南湘頭皮件發際,但立即把這念頭趕跑,要讓“領導”知第二天他去問領亞,頓亞說。“那是黃野兒,別理她!”南就知道那黑影子是人,不是見,但他還是不明白她為什麽每天晚上都要在河灘上站那麽長時間,並且是同一個位置,有月亮的晚上,看得更清楚。慢慢地,南浦看出了一點規律:隻要頓亞的歌聲停了,黃野兒站不長時間就回鎮上去了。她爹是唱歌坐牢去的,現在她又那麽愛聽歌嗎?不怕再抓去嗎?---或者,是找機會偷香水梨吧!可是,冬天、春天,還沒有香水梨呀?

這真是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