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要說虎豹口的風物特產,不是臘肉、米酒,也不是山裏的鬆籽、獸皮、鹿茸、山藥,而是香水梨。

香水梨的種植——確切地說,是生長的曆史很悠長。誰也說不清虎豹口的河灘邊和山上,怎麽會長這麽多的香水梨樹!以前人少時,滿山遍野都是香水梨樹,春天開花,香氣四溢,把虎豹口用白錦覆蓋了。偶然路過這裏的秀才端著酒杯,拈著胡須,搖頭晃腦吟誦一會,虎豹口人聽不懂;再說吟誦的東西遠不如香水梨味道好,遠不如筏子客的歌好聽,誰會留意呢?何況,這花,隻要春天來時,就會自己開了,有麽稀奇的?

樹,有大樹。四個大人合抱不住的樹到處都是,最早筏子客還住在老樹的樹洞裏,後來怕惹怒了樹精,才搬到河邊去了。大樹中間空成洞,但還發芽,還開花,還結果,其味道與才結果的樹沒有什麽不同,大概是虎豹口的土質都是相同的緣故吧!可是,要離開虎豹口,翻過了一座山,那邊的香水梨樹結的果,味道、色澤、個頭簡直沒法比。虎豹口的香水梨剛摘下來時色澤黃亮,脆而不澀,甜而不敢,並且是極勻稱的,咬一口,然後鮮、香、甜、潤的波汁湧進五髒六肺,聽到清脆的響聲,那種清爽和甜潤能使人飄飄欲仙。咀嚼時也不是純粹的甜或酸,是甜中帶一縷若有若無的酸味,這夾雜的一點酸味使人吃多少香水梨都不倒胃口。

香水梨的香味,並不緊包密封在果實裏,成熟時,還在果樹上掛著,香味就彌漫了虎豹口,甚至連天上的雲、河裏的水、河邊的沙子都帶了濃濃的香味。夜晚明月當空,山風漸息,人們坐在河灘邊,家門口,享受者這濃烈的香息,聽從黑糊糊的某個角落傳來的歌聲,就忘記了所有世間的不如意的事情和擔憂的事情,這一方水土就真的像仙境一樣。

香水梨多的時候,哪能吃完。因為太多,買賣也沒必要,到處都是香水梨,賣給誰?誰要?外地商客路人來時,也盡著肚子去吃,若要帶,隨便!沒有人會過去幹涉,相反,還會幫你挑撿一下。

人吃,鳥也吃,但香水梨還是很多。虎豹口人選一些上好的挑回家貯藏,大部分還在成熟過頭時被風稍一吹,就掉下來,每棵樹下都是一灘灘的果泥,太陽一曬,雨一淋,就腐壞。但腐壞的香水梨沒有樹葉一樣的腐敗味,倒格外地香,能吸引來虎豹口人從來沒見過的蜜蜂來采蜜,隻有水羅城人才辨得出這蜂兒是西域飛來的,哪蜂兒是從草原上飛來的;並說出許多名堂,虎豹口人卻不認為這是本事。

收藏回去的香水梨,放在稻草編的席上,受些凍,就成了黑色,果肉也縮緊,果皮皺皺時卻在上麵。要吃時用涼水浸泡一會,待果肉解凍了,倒掉水,輕輕用手一揭,黑色的果皮就下來了,黑色的果肉露出來,果汁也溢著,味道清涼,甜美,又是另一香滋味!特別是冬天酒甜耳熱之時,圍著火爐話沒興趣說,歌沒心情唱時,來一盆凍香水梨,那簡直是世間少有的美事!

香水梨貯藏的時間最久,鮮香從一種變成另一種,但沒有變質,連虎豹口的人也弄不清香水梨為啥有這種特性。

以前,外地商客都相約來虎豹口做生意,揚言是吃香水梨的,但事實上,多數是想同紅木房子裏的水羅城女人睡覺,所以,說“吃香水梨”時,表情、語氣都帶了一種誰也能讀懂的東西。虎豹口的人卻氣憤得很:連香水梨的樹一起吃了,也心甘情願,可為啥與弄妖術的水羅城人聯係起來?氣憤歸氣憤,卻改變不了,誰也不會認真地對待這事,而商客的叫法,還是繼續著。

水羅城的女人從香水梨熱時到第二年開春,總有幾個住紅木房子;男人呢,趕在雨季來臨前就買了筏子順河漂走了。誰都知道這房子裏的女人,不管誰去,都能得到最溫柔的接待,誰不佩服水羅城女人的野勁和孟浪?虎豹口的人卻無視木房子的**力,隻是隔了河吐一口唾沫,吐唾沫的是上年紀的人,年輕人害怕報應,把唾沫咽回肚裏去。

商客呢,吃完飯,看天色黑下來,就大聲吆喝:“鄉親!帶個路,晚上清清涼涼,吃一回香水梨去!”

被叫做“鄉親”的說:“隨便走,要被什麽擋住了路,隨手-摸,隻管往嘴裏喂。那保準是又脆又甜又香的香水梨!”’

商客笑喀嘻拱拱手,繼續說笑,卻不“隨便走”,而是沿路到河邊或一聲:“筏子客!吃香水梨去!”

早就等候的伐子客知道這話的含義,應一聲,就劃開了,並用一些粗野的語言來調笑著。把商客送到了河對岸,看商客朝紅燈籠輕輕走去,就點了一鍋旱煙,坐在河灘邊,一邊品嚐旱一邊想想世間事物的行行道道;天快亮時,商客就帶著濃烈的酒氣哼哼唧唧來了,筏子客打趣幾聲,渡他過了河。

這種借吃“香水梨”之名進行的風流事情,持續了許多年,直到虎豹口發生大變動。

而發生大變動後,長在山裏、河邊、平地上的香水梨樹都成了公家的,香水梨自然也是歸公的,吃香水梨就不與以前一樣了,輕易動不得的。每到秋天成熟時,縣上來幾輛大汽車,停在河邊,發動鎮上的人摘了一筐又一筐,裝上大船,運過去,全被汽車拉走。虎豹口的香味彌漫十幾日,就像雲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剩下摔爛的,蟲吃了半邊的、有傷痕的,聚成一大堆,待汽車不再來,黃野兒爹就到虎豹口的巷巷道道喊:

“分香水梨了!分香水梨丁!拿上籃子,籠子,袋子,到河邊分香水梨去!”

於是,人們拿著各樣家什,到河邊排了很長很長的隊,把一小堆一小堆的香水梨拿回家去。誰想多拿一個,黃野兒爹會嚷嚷道:“公家的東西!公家的東西!咋能亂拿?”

虎豹口的人見曾經很大浪的黃野兒爹如此認真,就從心底裏生份他了。待“領導”成為鎮上名副其實的頭兒後,別人都心裏怯他,沒人敢輕易拿的。平常走路,過樹底下時,看見掉下來的半熟香水梨,這人很想撿起來拿回家給懷胎的老婆吃,但猶豫一下,匆匆向四周看幾眼,繼續往前走了。

更多的虎豹口人,看見梨樹,遠遠地繞開走,梨樹密的地方呢,從來不涉足。隻有“領導”讓摘果子時才大家一同進去,看著曾經熟悉的地方長滿草,看曾經躺在上麵吃梨的樹發出的新枝,心裏湧生無限莫名其妙的愁茫和落寞,就空落得能容完黃河裏的水,想唱歌,卻不能唱,隻是把一大筐一大筐的香水梨低了身子背到大船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