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整個水羅城被瀟瀟的秋雨緊緊地裹住了。
秋蟲不叫了,鳥躲藏來,雨滴打著樹葉,簌簌地響,到處都是風和雨的聲音。沒有人唱歌,沒有人叫喊,吃飯時也不打肚皮鼓,隻是到庫裏去端了飯,回到房裏慢慢吃,怕聲音大了會驚擾雨神。但雨神是歡喜的,下起來就順暢得很,道路被衝涮得很明亮,聚了一條條小溪向城外流去,匯入了黃河。
城牆壁上、石房壁上的血紅色符號被衝濯得更加醒目,活生生,仿佛要躍出牆麵似地;肚皮鼓被雨滴敲打著,也發出很輕伶的響聲;天空一**沉,一會晴開。雲厚時,就一處一處地形成茫茫的白霧,煙一樣四處漫卷。晚上人們聽雨聲,白天睡一會,再睜著明溜溜的眼晴看城裏城外的雨景,也不去想時間怎樣同河水一般靜靜流。大家的心情都是極好的。
這是沒有雷聲、沒有危險的雨季!
水羅城周圍的石頭全是青色,但在城外河邊有一塊極大的黑石頭。這石頭星椅狀,上麵可同時坐二十個肥降的大就股女人,又比河灘高出許多,平常白天水羅城的女女人沒事可做時就坐在這石椅上唱歌,說笑,往河裏投石子打水花。可羅城的女人有大多時間是在這石椅子上度過的。但晚上,卻沒人敢去的;下雨時,就更沒人去那離城約有二裏遠的石頭上。
那石頭,是怪石頭。
夜靜時,會有怪聲從那石頭裏傳來,不像鳥叫,不像細啼,誰也說不上哪是一種什麽聲音,反正很恐怖的。特別縣打雷閃電時,聲音就更複雜。甚至會有肚皮鼓聲、歌聲和人的歡叫聲,而那時人都在城裏,誰發出的聲音呢?有時候還能看見一個怪象:人身牛蹄,四隻眼,六隻手,頭上有尖利的角,耳朵兩邊的毛發直豎起來,好像劍戟。
這怪象是很大的,站在半空中仿佛在發怒。老人說那是蚩尤神,來保佑水羅城的。
但白日卻沒有任何異常。石頭沒給水羅城人帶來過什麽危害,人們也就不掛在心上了。夜半時,或下雨時,睡不著黨的人仔細地諦聽些怪聲,或長久地觀望那黑石頭的上空,希望看到些什麽怪象來消磨時間。
蚩苗子被朵朵冷落了,歌也沒心思唱,就倚著窗戶向城外看。他的房子位置高,若在白天,還能看見黑乎乎的石頭。現在雖然被雨霧籠罩著,但朦朦朧朧的影子還辨得出來。
朵朵又恢複了以前的樣子,很本份地盡著做“鑼”的義務,再不給誰多掛一次或少掛一次絲綢牡丹花。蚩苗子精力正旺,巴不得每天晚上往廟裏去,但規矩壞不得,也隻有服
從了,大部分時間默默地度過。雨季,“場合”也沒有,肚皮鼓被淋濕了,打不得,滿世界又都是雨,悶在黑乎乎的石房子裏,雖沒有天火的威脅,但人過剩的精力如何打發掉?這
時候量苗子就非常思念“模子”蚩雲。
蚩苗子記事起,“模子”就喜歡去石椅子那裏,常常一個人站著向河穀裏望。回來時,“模子”的眼睛裏就盛滿了蚩苗子識不透看不清的哀傷和悲愁,那時天真爛漫小公牛一樣的蚩苗子掂不來那悲傷的份量,這時候“模子”的眼睛似乎又哀傷地凝望著他,然後遠去了,臉麵模糊了,出現了“模子”單薄的身影,黑石頭,河麵,山影.....
蚩苗子揉揉眼睛,努力看,還是那一組畫麵。黑石頭上確確實實站著“模子”!她轉過了身子,背對著他,向遠處凝望。
‘模子’!”蚩苗子禁不住叫出了聲。
“模子”似乎離他很近,但沒聽見蚩苗子的呼喚,也沒回轉身。蚩苗子心裏湧過一陣暖流,心也踏實了,卻興奮得再也坐不住,忘了天在下雨,推開門,跑了出去。“模子”一直在前麵站著,卻總趕不上,蚩苗子急了,說:“‘模子’!你沒聽見你兒子的呼叫嗎?我要給你剝鬆籽吃!”
跑者跑著,被什麽碰疼了腳,接者眼前一片昏黑,“模子”不見了,卻聽見了雨聲和嘩嘩的流水聲,仔細一看,臥在前麵的卻是大黑石頭。
“‘模子’!”
蚩苗子慘慘地叫了一聲,聲音碰到石崖上,又被碰了回來,消失了。他木木地沐在雨中,失去了知覺,失去了記憶。朵朵,蚩雪,“場合”,一切都成了霧一樣迷茫而模糊的夢影,想要抓住一片來看個究竟,卻什麽也捕捉不到。
“蚩苗子!”
蚩苗子聽出是蚩川的聲音,但沒立即答應。
“蚩苗子!回去!”“我不回去。”
“不知道是雨季嗎?站在這裏幹啥?黑天半夜的。,“我不怕的!舅舅,我想放筏子‘闖’去,找“摸子”
“你瘋了,雨季誰在水上漂!”“我呆不住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年齡一過,就適應了,走,回去!”蚩川轉身走,量苗子跟著進了城。到岔路口,蚩苗子想
回自己的房子,蚩川說:
“跟我來!’
蚩苗子便往廟前的“家”裏走去。自單獨住開以後,蚩苗子競再沒回去過,現在走這條路,一種奇異的感覺襲遍全身,心裏沉重的磨盤忽地移開了,輕鬆了許多。到門前,借著微弱的光看見門上畫著“凸”和“”。以前模子常給蚩苗子指著牆上的血色符號說:“這是‘模子’,這是舅舅,這是你,這是....太多了,蚩苗子記不清,隻記住了“模子”、易舅和他的圖案。牆上的“凸”很大,比真實的東西勝過三倍。
這些符號從左到右一行一行地排列,在太陽底下看時全閃著刺目的光,顏色深淺不一,前麵的符號都呈殷紅色,愈往後,顏色漸淺。以前蚩苗子把那東西常常掏出來同牆上的畫比較短長,總勝不過。現在雖然模糊,但他憑感覺能看見牆上屬於自己的圖騰,就有了一種強烈的衝動,這時候舅男卻說話了:“進吧。”
這房子的真正主人應該是“模子”。舅舅蚩川有他自己單獨的房子。蚩苗子從來沒去過他的石房子,隻是聽見過從他石房裏傳來的歌,就判斷舅舅住在哪個房子裏。蚩川卻常來“模子”的房子裏,同“模子”說話,給蚩苗子教“可頂”術。蚩苗子曾學得精通,但現在幾乎忘光,便思忖:舅舅要怪罪了嗎?
兩人盤腿對坐在石**。
門開著,外麵都是明暗不齊的黑影子。雨像喘氣一樣,緊了,鬆了。
“蚩苗子!”沉默一會,蚩川開口了,“水羅城的人從來不隱藏自己的財物,水羅城的人從來不讓雲煙罩住自己智慧的心。現在你說:是不是朵朵告訴你什麽了?”
“告訴什麽?”
“她以前的事。’
“什麽事?”
“就是她來水羅城以前以的事。”
“沒有。沒有說過。”
“真的嗎?”
“在蚩尤神的神位前說話,還有假嗎?”
“哪朵朵前一段連著幾晚夕給你掛絲綢牡丹花?”“她說我的‘棒石子’好,有勁。”
“朵朵是個怪人,以後要防著些。以前當‘鑼’的女人熟一層皮才肯順了,但這朵朵卻一開始就很樂意的。不怪嗎?”
“怪!前一段很重我的,現在去了像不曾見過的一樣!”“她把蚩薩的嗓子眼兒都搗爛了,膽子大呢。我思謀她是大神祝融派來的!哪日救起她,回頭看,虎豹口著了火!”
“哪咋辦?扔到河裏去?”“不行。”
“有時候她說話不像說話,唱歌不像唱歌,嘴裏念叨些什麽。”
“念叨什麽?”
“我聽不懂,問她,她也像說完了夢話一樣,醒過來,除都不知道。一對!她念叨的調兒像咱“場合,裏的祭詞。”
“她怎麽會曉得祭詞和咒語呢?哪是我們從高師那裏學來的!”
“就是,我也覺得怪。她念叨時就像換了一個人,說什麽她都聽不進去:打斷她的話,又像完全換成另一個,我還以為是蚩尤神附了身,把她當‘腳子’使。”
‘鑼’中有‘腳子’,蚩尤神附身時全用‘紹句’說話,我們聽得懂的。可是,蚩尤神離了身,‘鑼’就不會說‘紹句’了。”
“朵朵說的肯定不是‘紹句’!”,
蚩川望一會門外,忽然說:“下次住廟時,你用手拉她的頭發,若頭發是假的,頭是禿的,肯定是魃魔了。她的頭比都太陽還熱,能烤化石頭。我們的祖先就是她的奇熱烤死的!”
蚩苗子念叨著人名字,一邊扳著手指頭算,完了,說:
“再吃六頓飯,就該我住廟了!”
“也不要太急,若真是魃,要想辦法,請道尤神來除妖,
現在是雨季,她也沒奈何的。”
說完兩人心裏踏實了一點。朵前一段給量苗子掛絲綢牡丹花,收他的火氣和體熱。
蚩苗子想著“模子”,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大堆火,火的周圍站著許多人,仿佛神情是極其憤怒的。火熊熊燃燒著,照得夜空通紅。一個跛男人推著一個披著頭發的女人來到火堆前,跛男人扯一下,女人抬起頭,那是一張慘白的臉,沒有血色的臉,神情是極淡極淡的冷漠。
‘模子’!”
蚩苗子失聲叫出來。眼前的火堆、人群一下子消失了,又被黑暗包圍了。
蚩川見蚩苗子驚慌失措的模樣,忙問:“怎麽了?”
‘模子’!‘模子’!我看見了‘模子’!地被人揪著呢!蚩川也驚叫一聲,站了起來,又慢慢地癱倒,嘴裏喃喃地說:“出事了!出事了!”
蚩苗子心裏也毛毛草草,再也坐不住,跑到城外,看黑漆漆的河水,便衝了過去,冰涼的水透進骨肌裏,冰涼的雨滴砸到頭上,身上,沉甸甸,硬梆梆,似乎發出一陣陣悶響。
‘模子’!”
蚩苗子撕肝裂肺地長喊了一聲,眼淚迷住了眼睛,一切都虛晃,一切都模糊。“模子”為什麽會遭難呢?下了雨,怎麽還能著火呢?蚩尤神呢,怎麽不保佑他的子民?
蚩川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悶悶地坐在石**。他知道蚩雲肯定有難了,不然不會顯靈的。聽見蚩苗子慘痛淒厲的叫聲,他心裏又沉了一下:水羅城真的要完了嗎?水羅城的人又不得不遠離家鄉而流浪四方嗎?正愁愁慮慮地想著,忽然從石壇的廟裏傳來朵朵的歌聲。他出到門外看,隱隱約約,那裏有個影子。
歌就是朵朵唱的,是一首很古老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