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水羅城沒有下雨。蚩川在房子裏悶坐著。
水羅城的人,盼望雨,但害怕夏日的雷神一夔。也許夏天夔的脾氣不好,總是發火咆哮,隻是沒降下火災,這於水羅城人真是萬幸:災難沒帶來,卻白賺來一場雨!慶幸之餘,又深深地擔優著下一次的夔神發怒。水羅城的人都知道,夔要發怒了,就撕下自己的皮,做成鼓,再取下自己的一條肋骨,猛打!那聲音是可怕的,能震破頭,震碎心,所以夏日下雨時水羅城的人隨時都帶著樹膠,看天變了臉,就粘住肚臍眼和耳朵。
但是,秋天卻不怕夔神的。雨,能連著下,斷斷續續近一個月,但夔從來不大聲喝斥的,脾性溫和到了極點。水羅城人的說祛是:秋日裏,夔神被蚩尤神降伏叫他來下雨,也不敢打致。令人提心吊膽的火夏已經走了,秋夫的雨率卻沒雨,並且看不出下雨的跡象來,這不是奇怪的事情嗎?
蚩川心焦,但又沒法,更讓他從心底裏擔憂的市是:水羅城的“食籽”快完了,而雨季前竟沒有一隻草人木筏順著何治從虎豹口漂來。
水羅城特殊的地理環境,不能運來比較多的“食籽”和其他物品,再說,也不敢存的太多,不然會引發天火燒的!從翰大批大批的水羅城人“闖”,漂流四方,吃百家飯,水羅城“台籽”主要由少年和“鑼”來消耗。現在不同了,男人不能“闖”,“闖”的女人既沒帶回來嬰兒、大肚子,也沒帶來“食籽”,這不能不使所有的人心裏發慌。
蚩川算一下,已有三個女人超出了時間,若在以前,水羅城的人聯絡一下可以順路尋找,現在出去的人少,天下又是變了樣的,從大海裏怎麽撈到針?所以,懲罰的措施早就沒法實行;蚩雲和蚩雪眼看到期,會不會正在回來的路上走呢?但是雨季的時間已開始,她們是不會放下來木筏子的。
雨不下,空氣卻悶熱,更令人煩躁,煩躁的男人坐不住,皆在城門外狠狠地敲打肚皮鼓,發泄心中的憤怒和怨恨。他們時而恨“闖”而未歸的人,時而恨夔神,時而恨“鑼”,時而恨沒逮住的兔,讓人心裏生恨的事和物太多了,就每日都不間斷地打肚皮鼓。愈用力打,鼓聲愈沉悶,傳得遠,從早晨到深夜,空山幽穀裏幾乎聽不到了人聲和歌聲,隻是漫飛著高一陣低一陣、急一陣緩一一陣的鼓聲,仿佛比賽似的。鼓聲所及的地方,鳥不敢落,兔不敢來,狼不敢嚓叫,甚至薄薄的雲也遠遠地停住了腳步;山呢,要逃逸卻拖不動笨重的身體,隻能傾斜了身子。隻有黃河裏的水,或許是麻木了,或許是出於無奈,晝夜不息地流著。
一切都沉浸在憂鬱和頻悶中一包括讚勁的、小公牛一樣健壯的蚩苗子。但朵朵卻似乎是個例外,她仿佛是最開心的人,
對水羅城麵臨的種種穩步前來的夾難沒有絲毫畏懼和擔憂,或者說恨本就不關心;而對於“天火”之類水羅城人深深恐懼的災難,她表現出少有的鎮靜,並且夏日下大雨時還敢站在廟門向風雨彌漫的水羅城上空觀望。蚩川想不出是什麽神給她的勇氣和神力,欲卜算一下她的前世,又不能違背了規矩:朵朵是“鑼”呀!
想不出道道的事,蚩川還是要想。他覺得朵朵不是一一般的“鑼”:她是從虎豹口的河裏撈起來的,誰也不曉得她的以前;而其他的“鑼”都在選定了後才想辦法弄到水羅城來。反正朵朵有些怪:愛笑,愛唱,還愛往山裏去采野果、撿鳥羽毛。蚩薩說後山裏有風凰,她連著多日去找。一水羅城這地方哪會有鳳凰?
一次,碰見蚩川,她問:
“三足鳥是什麽鳥?水羅城真的有嗎?”蚩川吃一驚,說:“聽誰說的?”“蚩薩。”
‘毛拉’!割了他的舌頭!”
朵朵不敢再問,匆匆跑回了廟,幾日沒出來過。
蚩川到城外擊一陣鼓,把蚩薩叫來罵一頓,其他人想割舌剜眼,蚩薩的妹妹蚩雪跪倒在人群裏哭著說:“保證不讓哥哥再胡說了!我是馬上要“闖’的人了,見了哥哥的血,會不吉利的!”
於是,蚩薩就免掉了一頓重罰。
那時候,蚩苗子還不到“住廟”的年齡。
蚩川一直把朵朵當作疑團放在心裏,有時會以為水羅城的沉悶疑難是她帶來的,沒有來曆的人總是有災禍伴隨的:好好的人,怎麽就掉進河裏呢?當我救上羊皮孩子時,岸上咋沿大人搭理呢?肯定是和禿頭“魃”(傳說中黃帝的女兒,極醜)”樣的災星!
這隻是蚩川的心思,不敢告訴別人。朵朵心甘情願做了“鑼”,就是神了,誰也不能冒犯的,冒犯了“鑼”的人,會核夔神抓了頭的!
蚩川在房子裏冥想著時,城外的肚皮歧又響起來,聲音很重,仿佛是夔皮做的鼓,鼓聲震得頭痛。蚩川睜開眼,又出了門,站在台階上向城外看,是蚩薩在打得響。這時候朵朵從廟裏也聽見了鼓聲,響第聲時,他就聽出這是蚩薩那雜亂、零碎、沒有底氣、喘息一般的鼓音。
經期過後,朵朵用經血染的絲綢牡丹掛在量薩的門上;那天傍晚蚩薩的歌是歡快的,而蚩苗子卻盡著嗓門粗聲大氣地講命唱傷感的歌。朵朵忍不住想哭,但終於沒有掉下淚來,隻是用歌聲說:
樺木的對窩裏踏蒜呀哩,
什樣錦端饃(呀)饃哩;
想起個阿哥是淚淌呀哩,
打轉個平輪的磨哩。
蚩苗子卻回的歌更悲切,蚩薩以為這歌是唱他的,喜滋滋背著鋪蓋卷朝廟裏走去。
“神‘鑼’!神‘鑼’!我來了,狗日的太陽賴在山頭上不下落,真急人,惹得你唱歌。”未到廟門前,蚩薩就大聲喊。
朵朵默默地坐在雕花木**,眼裏空空的,望著外麵,蚩薩順著她的目光回頭看,灰色的城牆,灰色的石屋,灰色的天空,沒有別的什麽新鮮東西,複轉過頭,說:“神‘鑼’,你氣憤我嗎?今晚我喝了藥酒的,剛才我還試了,火旺得很,想著想著,‘棒石子’的頭就抬起來了,就挺直了,真是個好貨!不信你看。”說著他騰出手來想解褲子。
朵朵回過神來,忙說:“把絲綢牡丹花不掛在廟門上,算什麽?”
蚩薩屁顛屁顛把花掛好了,關上門,屋裏更黑了。朵朵卻沒鋪床,還坐著。
“你昨哩?”蚩薩問。“有難腸事呢。”
“什麽事?”
“告訴你有啥用?”
“你是擔心沒有吃的嗎?別怕,餓死水羅城的人,也不能空了‘鑼’的肚子。再說,山裏的野兔、野雞,什麽不可以吃?”
“誰為了吃的?”
“不為了吃,還愁啥呢?天火?雨季到了,不會有的;雷神?秋天下雨是不打夔皮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