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多情的牧羊女7

正午時分。

茫茫戈壁灘上空寂無人。古墓堆、烽火台、死去的胡楊樹,不時地出現。

王圓籙還碰見了幾具動物和人的屍骨。他在骨架邊站了許久,想象著這個生命句號以前的故事。這裏並不是荒無人煙,不遠處就有綠洲,這人怎麽死的呢?重病?遭殺?累死?抑或有別的原因?

王圓籙抬頭遠眺他被眼前的奇景驚呆了!

在前麵不遠處,有一座氣宇軒昂、結構優美的佛殿。佛殿的周圍沒有大樹和其它樓閣,隻有茂盛的蘆葦、芨芨草和不知名的野草。更遠處,浩浩渺渺,一片潔白,似乎是一座湖泊。靜穆的大殿裏仿佛有悅耳的誦經聲悠悠傳出。王圓籙揉揉眼睛,再看,更加真切了:這不是夢幻,是真正的,實在的大佛殿,是恬靜的世外桃園!

他狂喜地奔跑起來。未來生活的圖景也飛快地在腦海裏閃現:

長老因他敬獻的玉石佛而器重他。

他將成為眾人仰慕的法師。

他將擁有施主供給的群羊。

......

跑著跑著,王圓籙覺得有點奇怪:這大殿看似在不遠的前邊,可總是不能接近。回頭看,古烽火台已被遠遠地甩到了後邊,但離大殿還是那麽遠!

他又猛跑一陣,眼看就要到大殿的台階處了,忽然前麵的一切倏地消失了。王圓籙停住腳步,吃驚地看著前而。

哪有大殿的影子,橫在前麵的是一座頹敗不堪的古城!

王圓籙覺得奇怪,疑心看見了鬼影,看四周,分布著古墳灘,不由得渾身發麻,想逃跑,腳腿無力拔起,而且,在這空闊寂寥的荒灘上,人如螞蟻一樣渺小,能跑出去嗎?

王圓籙覺得這古城有點熟悉:那斷壁殘坦,那枯樹老井,那烽墩箭台,那叢生的紅柳...這不是鎖陽城嗎?我怎麽會迷失方向到這裏來呢?是那鬼影誘我來的?或者,是唐僧大師的神靈感召我來這裏?馬榮貴師父說過,唐僧取經時經過這裏!我的誠心感動了大唐法師?

王圓籙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攝住了心,他全身都溶進了至高無上的快樂之中,他瘋狂地跑過沙磧,登上古城,仰天大喊:

“師父!弟子一定不會辜負你的神諭!我一定要振興鎖陽城,一定要給您修一座大殿,讓香火旺盛起來!”

曠野,古墩,墳灘,祁連雪峰漠然地垂聽。

王圓籙折紅柳條編了一個筐。他相中一個有磚基的空地,開始清除上麵的瓦礫、沙磧和枯草、活草。他認定這就是當年的廟址。

“我要照幻影中的樣子來修一座大殿。”他想,“然後塑唐僧像,供玉石佛。”

天快黑,他才想起一日沒吃東西。找行包,裝食物的袋子不知丟到何處。大概是在奔跑中丟失的。於是他挖鎖陽吃。連挖幾株,他沒剝皮,就嚼吃了。據說這種東西救過薛仁貴的命呢!現在又救我的命,唐僧是不是也挖吃過這種東西?想著,王圓籙得意地笑了。

隨之而來的將是漆黑的夜。他必須找一個避風的、安全的地方過夜。他站起來向四周打量。突然,他的眼睛停到了一從紅柳旁。

那裏,站著一匹狼。

這是來自阿爾泰山的那種凶猛異常的狼。它曾是一群狼的王,有過率領狼群在曠野草原中瘋狂圍攻野牛的曆史,也有過連連擊敗窺視王位對手的戰績,它強健敏捷的體魄和奮勇向前不屈不撓的精神,曾使它一度成為統率阿爾泰山狼群的狼王。但歲月的風沙侵蝕了它的體魄,它漸漸力不從心,終於輸給了新的對手。昔日的輝煌培養出的自尊心和其它野狼的落井下石的汙辱,迫使它離開狼群而在戈壁大漠、古城群山間流浪。這一段時間,它棲息於鎖陽城,它被這座殘破的古城深深地迷住了:這裏麵的荒涼、淒清、空曠和頹唐,並不能徹底掩蓋住古城昔日博大雄偉、堅強的氣質,它登上古城牆,迎風向遼闊的戈壁灘嚎叫一聲,仿佛又回到了雄偉的阿爾泰山。今天,它正欲登上城牆去嚎叫,卻發現了一個來侵占它的領地的人。它怒火填胸,野性勃發,就要撲上去咬斷他的喉管。

王圓籙被這體魄高大的野狼嚇呆了。他從野狼的眼神裏看出了血淋淋的撕咬和凶慘的進攻。

四壁隻有城牆和紅柳樹,沙丘和駱駝刺。沒有什麽能夠救他,也沒有什麽能目睹他被一隻野狼咬死、吃掉,隻剩下一堆骨頭,像謎一樣留給來這裏的人去猜測!

他被巨大的恐懼和絕對的孤獨掐住了。他覺得野狼在作攻擊的最後準備。他的腦海裏一片空白。

一個遙遠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生不能見大唐高僧,就讓靈魂永遠地追隨他去吧!

於是,王圓籙拿出玉石佛,擺到前麵一個土台上,然後打坐,閉目誦經。漸漸地,心裏平靜了。腦海裏浮現出靜靜的草原來,象牙佛上的普賢似乎活動起來,大象在悠然地走......

野狼想等他反抗的瞬間撲過去,沒想到這矮小的人竟坐了下來。它疑惑起來了:以前遇到的獵物都是倉惶而逃,遇到的敵手都會來爭戰。從沒見過這種情景!他要幹什麽?他會坦然地等死嗎?

野狼猶豫著,圍著他轉一圈,並嘹叫一聲。靜坐的人無動於衷。

野狼憤怒了。它嘹叫一聲猛撲過去。就在尖利的牙齒將耍咬在他脖子上的瞬間,野狼突然改變了主意:他被他的安靜坦然震顫時候了。它想到了殘破的古城,它不也在孤獨中靜坐著嗎?它不也同我一樣嗎?

野狼放棄了攻擊的念頭。它慢慢地靠近王圓籙,在離他有幾米的地方臥下了。

王圓籙誦完一段經,見野狼伏地,並不撲來,覺得詫異;野狼發瓜成

現他動了一下,轉身跑開,躲逃紅柳叢中去了。王圓籙也起身跑到一截土牆跟前,揪著草根,拚命地爬了上去。回頭看時,野狼也躍上了另一堵斷牆。

他和狼對望著。

第二天早晨,野狼迎著朝陽嚎叫一聲,就跑到紅柳叢裏去了。王圓籙長出一口氣,挖吃些鎖陽,又開始清除磚基上的沙石。

晚上,野狼又來了。它叼著一隻兔,跑到王圓籙跟前扔下,然後跑開。王圓籙吃驚,但心裏也欣喜:看來大唐高僧在保佑著我,打發狼送來食物!

他把野兔烤吃了。

此後,每天夜裏王圓籙都能得到一隻兔子。他與狼的距離越來越近了。

磚基上的雜物清除完了。王圓籙坐到城牆上開始構想:待大殿修好,塑上佛像,香火必然興旺,往來行人增多,則必多在此居住,那麽,鎖陽城牆也可修複,當年之繁盛可再現!土匪強盜來搶劫,關了城門,諒他有會飛的本領也奈何不得!

王圓籙為他這一離奇的構想激動了。接著,一個現實問題擺到了他跟前:要建大殿,哪來的木料?香工?畫工?這些都需要錢!一筆數目不小的錢!隻有去化緣!

化緣去!

想著,王圓籙即刻行動起來。他沿著古河床走。快到天黑的時候,來到一個叫“一隻驢”的村子。

他隱約聽見鎖陽城上傳來那野狼失落的嚎叫聲。

一隻驢村在一塊綠洲上。村周圍的胡楊林因西風的常年吹刮盡向東傾斜著。地裏的西瓜、籽瓜才熟,人們忙著收獲。王圓籙根據經驗推斷,這個村子屬於半耕半收的生活方式。

一個背瓜的農民看見王圓籙,問:“是萬佛峽的道人嗎?今年瓜成給了,正打算去謝佛爺呢。”

王圓籙笑著說:“不是,我是從鎖陽城裏來的。”

“鎖陽城?早荒廢了,還住人嗎?我知道那裏常年沒人去。我們到冬春季節才去挖鎖陽。‘三九三、挖鎖陽,挖不上鎖陽黴半年。”農民說。

王圓籙字一句地說:“我要在鎖陽城裏蓋大毆。”

農民笑了:“你真會做夢!連馬榮貴主持都沒這個想法呢。”

“但我要蓋起來。”

農夫問:“你化什麽?米?麵?還是羊皮?”

“化錢。”

“錢?...羊不行嗎?”

“羊沒人放。鎖陽城裏就我一個人。”

農夫說:“你等著,我回家去取,給,這個瓜碰爛了,你吃吃解渴吧。”

不大功夫,農民回來,給他一個缽並一把牛角號,說:“你化緣,得有個像樣的東西呀!這個缽和牛角號是我從南山裏放羊時撿來的,當時缽旁有一個死了的和尚,大概是個啞巴和尚,要不拿牛角號幹啥?我留著設用,全給你吧!”

王圓籙高興地收下了。

晚上住羊圈裏。

他發現一個同樣是化緣的道人卻住在主人家的客堂裏,並受到到很好的招待。他問羊信。羊倌說:“看你的著裝,像個僧人,是信佛的。佛說四大皆空,啥都是空的了,敬奉同不敬奉還不一樣?道是?’家會驅鬼,擺道場,看病算命,有用呀!”

王圓籙跺跺腳,說:“我也是道人!我的道袍沒舍得穿呀,誦經時才穿!”

羊信看他一-眼,笑著說:“你為了吃好飯,把信的神都變了,不怕怪罪下來嗎?”

“行了吧!我住羊圈,不也長這麽大了嗎?”

王圓籙不說話了。

難怪化緣時多數人都很冷淡,像打發叫化子--樣!

第二天,王圓籙想不辭而別,思村一下,笑著向主人道謝,然後回鎖陽城。

天黑時才到達。遠遠地,野狼撲了過來,到王圓籙跟前,親熱地拱他的腿,在地上打滾。

“這狼真通人性嗎?”王圓籙感動地想:佛祖能以身飼虎,現在如果需要,我可以用一條腿喂這匹狼!

就在他和野狼嬉耍的時候,一-隊騎兵飛馳而來。轉眼間,就到了跟前。

野狼早有警覺,三閃兩閃,穿過紅柳叢,沒了蹤影。

這是一群土匪。王圓籙被掠當過土匪,對祁連山一帶的士匪情況略知一二。看裝束,他認出這是馬鬃山一帶的匪兵。他們跑這麽遠來幹啥?

土匪騎兵圍住了他。

“看見左宗棠的隊伍了嗎?我們要乘夜色殺他們!”“他們走了。”“走哪裏去了?”

“西邊。你找到大路,跟著他裁的柳樹走,就能找到他。”

“我要取他的頭!他的兵把我的女人搶走了!這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你是萬佛峽的老道嗎?聽說供著一個象牙佛,是不是?”

王圓籙心裏一動,說:“那是謠傳!這地方根本就沒有大象,哪來的象牙佛?倒是玉石佛有一尊呢。”

“在哪?給我們帶路!”

“用不著,我前日偷了玉石佛,先到鎖陽城躲躲,正準備獻給識貨的人呢!”

土匪頭子笑了,說:“快拿出給我看看!”

王圓籙一邊往鎖陽城裏走,-邊焦急地想:這幫凶匪要去萬佛峽咋辦?我要想法子引開他們!

土匪頭子見到玉石佛,愛不釋手。“兄弟們!走!再去搶些東西回去!”

王圓籙說:“使不得!使不得呀!我為啥偷了玉石佛離開萬佛峽?那裏發生災禍了呀!”

“說來真嚇人。有天一頭野驢從山頂失足掉下來摔死了,血流滿地,被太陽一曬,成了精。這妖精法大,誰也收拾不住。聽見驢蹄聲的人都會頭疼,學驢叫而死!奇怪得很,大家都各奔東西,現在萬佛峽大概都空了吧!”

土匪頭子猶豫著。

王圓籙說:“不信你去看,如果我說假話,就讓拔舌挖眼!”

“算球!不去了,就拿這玉石佛回吧!一把這小老道也帶上,讓他放那一群羊。”

過來一個大漢,一弓身,拎羊羔一樣把王圓籙放到了馬上,並用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

騎兵向北席卷而去。

野狼從鎖陽城牆頭跳下,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