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沙州離情5

“我就有這本事!快拿來吧!”

婆子拿來花名冊、楊河清接過,隨便叫了一個名字。進來一個身材肥胖憨氣十足的姑娘。

“你為啥要來‘五色樓’?”

“我....

“說不出來?給,拿上這錢走吧。”

然後又叫了另一個名字。還是用錢打發掉。連叫了九個姑娘,都沒中意的。

婆子冷笑兩聲,出去一會,鴇母進來,問:“客官!你是來喝花酒,還是尋亂子?”

楊河清已喝完一壺酒,又添一壺。他醉眼朦朧,隱約看見進來一位白色蓮花樣的姑娘,眼睛一亮,說:“當然是喝花酒來的!我還要做詩!拿筆來!”

鴇母聽得這人聲音好熟!她走到近處,看一-陣,問:“你是誰?”

“我?我有名有姓,楊河清!大清的秀才,左宗棠左大人的慕僚!”

鴇母一驚,令其他人退出。她坐到楊河清對麵,說:“楊大人,你還認識我嗎?”

楊河清打個飽嗝,翻翻眼睛,說:“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叫西戎。’

“西戎是誰?我不知道。”

西戎臉上一陣抽搐,站起來走到鏡子跟前,說:“你是真醉,還是假醉?”

“沒...醉....我是左大人的慕僚!”

“你是個囚犯!”

楊河清一激傷,消醒了許多。他打量一陣眼前這個麵色服的女人,覺得而很熱:“你咋曉得我是囚徒?”

“整靠左大人的坐上賓變為階下因,不要說在河西,全中國都曉得了!”

“你是誰?”

“我就是那個用歌聲唱開肅州城的西戎!”

“啊?是你?”楊河清猛地站起,抓住她的雙手,細細看一會:

“對!就是你,西戎!”

西戎扶他坐下問:“楊大人,你是知書達禮的貴人,怎麽也會淪落到這天地?你怎麽會成為囚犯?”

楊河清述說一遍經曆。西戎如同聽天方夜譚,驚訝地說:“當官的人都那麽壞嗎?”

“也談不上壞。人各為己嘛。”

“你現在幹啥?”

“躲進莫高窟替人抄經。剛才大吵大嚷,不會有人告官嗎?”

“看你嚇的!現在誰還管這閑事呀?”

“你咋曉得我當了囚徒。”

“聽縣老爺說的。楊大人,你替誰抄經啊?”

“太清宮。對了!就是那個清兵,你說他是你男人,還救過他。他現在已經變成道士了。你見過他嗎?”

“見過。偶然碰見的。我其實根本不認識他,隻不過那時候想救人。”

“那人倒還有良心,我被解往新疆時,他還打問你呢?”

“是嗎?”西戎心裏一一動。

楊河清這時完全清醒了,曆曆往事浮現,仿佛又回到那榮光時代,不由得意忘形起來:“你的歌和舞都是別人難以比及的。隻可惜進到青樓裏了!”

西戎渾身一震,說:“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是個良家女子,你會娶我作老婆,是吧?”

楊河清想-一下,說:“大概會的。”

“你現在還是光杆一人吧?”

“是的。”

“憑你現在的身份,你現在有錢進這地方嗎?”“我的身份?我永遠是左大人的慕僚!我有錢!”

“你知道嗎?五色樓’就是我開的。不過,我不收你的錢"楊河清奇怪地笑一下。

“楊大人!酒,你是喝好了,要不要喚一個女子服侍你呢?”

楊河清又笑一下,“不用。我隻是想喝杯酒。你不用陪我了!”

西戎一笑,傷感地問:“楊大人,你咋不肯問我的經曆呢?在你的眼裏,我永遠是一個肮髒的人吧?”

楊河清愣一下,說:“你的經曆?”

西戎看他的神情,聽他的語氣,仿佛她的生死都無關緊要,不值得一提,便覺惆悵空落,自嘲地笑一下,拿起酒壺喝一氣,說:“你就像陽關、玉門關、古城。”

楊河清想一會兒,拍掌讚歎說:“真是絕妙!你的悟性太好了,隻可惜你不通文墨!”

“但是我通歌舞!"西戎猛地站了起來,你看吧!我告訴你,你的故事和你現在的心情!”

說完唱起了歌,並伴以舞。歌舞引渡楊河清到了興盛的漢唐時代,綠洲無邊,商隊透迄,城鎮田園,一派繁榮景象。楊河清似一大國使者,騎高頭大馬,萬人簇擁,徜徉在春風得意中:左有雄美杜闊的白龍堆、滾滾西去的流沙和奇崛傲立的陽關,右有沼澤包圍的玉門關,翱遊太空,雄視古關,長城飛舞,烽燧佇立,胡楊蔥鬱,紅弄姿,還有那綠毯一樣舒展的蘆葦。身臨其境,,揮手可寫千古地唱,談笑便定塞外胡沙,諸葛英明,周瑜神勇,班超智威,張寄聰想,這一切,都序列於限前....忽然,天鼓突鳴,風雲驟變,利那人馬管

天青地被黑雲黃沙所籠罩,戈壁大漠中的綠洲、亭樓、珠玉、整天被巨龍一樣的黃沙卷住,滾湧翻騰,扶搖直上,豎立於空,似一擎天巨柱,“黃沙直上白雲間”,接著,巨柱潰散,黃塵四逸,彌镘天地,飛沙走石,風吼如獸,曾經繁華之地變為廢墟,當年雄偉關城削夷成殘牆。風定沙沉,荒索悲涼,明月當空,照徹千古寂寞,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夢裏也知身是客,絕代佳人含淚投笑....

楊河清抄兩年佛經、道經,日漸超脫,對生死名利早已看淡,過去的榮辱也拋於秋風,淹於黃沙。現在,西戎的歌聲和舞姿打開了他心裏緊鎖的另一一門扉,不由得悲動欲絕,涕淚飄零,後來伏案痛哭起來。西戎也淚影婆娑,柔腸寸斷。

楊河清猛地推翻桌子,說:“我楊某人也不是等閑之輩!想當年,曾為張文襄幕僚,與鴻學之士辜鴻銘交遊聽其訓導!我不該迷戀‘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古歌,我不該書生氣太濃,辭家別舍,斬斷情思,隨左大人西征,這沙礫荒漠之地,哪有當年的詩境?功業未建,卻遭毀謗,寄身破廟,為人抄經度日!唉!斯文掃地之世啊!”

西戎抱住他的雙腿,跪到地上,流著淚說:‘楊大人!你不能為那個道士抄抄寫寫,你還是當初的楊大人!你一點也沒有變化!你還是到我這裏來吧,我養著你!我有馬車,你可以駕著任意遊玩,吟詩作詞!”

楊河清一愣,哈哈大笑起來:“你說讓我到青樓裏來?像柳永一樣讓你們養著?哈哈....”

西戎焦急地說:“那我給新上任的縣令說一聲,給你謀個官!縣令聽我的話。”

楊河清笑一陣,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地上破碎的瓷片發呆,西戎見他這般模樣,心裏更加疼愛;當初草原上那個銷魂索魄的一夜,同眠的不就是這個人嗎?對!就是他!看他那發呆的表情,在燈影中發亮的眼睛,多像呀!怎麽會是那個身材短小、萎瑣不堪的王道士呢?

楊河清低頭失神地想一會,歎口氣,搖了搖頭。

西戎拉著他的手放到胸前,含著祖說:“楊大人!你能聽見我的心跳嗎?你知道我為啥要去新疆?都是為了你呀!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沒忘掉你,可你心真冷啊,碰都沒碰我一下,回來時,心涼了,沒指望了,就流落到了敦煌。沒想到天神有靈,了我!現在我死也不會放手的!楊大人,你說吧,怎麽辦?買塊地種,還是到草原上放牧去?你剛才不是談到牛羊了嗎?你是關內人,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也隨了你!幹啥都行,隻要同你一-起!或者駕著馬車,雲遊天下!我有的是錢,一輩子也花不完!”

楊河清看著眼前這個哭訴的女子,驚得睜大了眼睛,“你,你不會是說夢話吧?”

“不!句句是實,我可以掏出心肝來給你看!”

楊河清說:“咱們是萍水相逢,可以引為知己,但怎麽能談兒女之情呢?這萬萬不行!”

西戎一展,問:“為啥不行”?

楊河清說:“算了!不說了!天亮了,我該回去了!”

西戎急得氣快要接不上來,絕望地拉住他的手不放。楊河清長歎一聲,說,“我楊某人雖潦倒不堪,但讀書人的節氣不能沒有啊!”

西戎心被蜇了一下,鬆開了手。

楊河清站起來一摸口袋,錢完了。

他走到門外朝樓下喊:“來人!”

婆子出來了。

“一頭驢,一架車,在敦煌城賣多少錢?”婆子報了個價。

楊河清說:“這就是我給的錢。”

說完,揚長而去。

早晨的大街上,清靜異常,寒冷異常。楊河清的酒勁已過,並身發冷,便吼起了秦腔。

這是他向王圓籙學的。他唱的是《走麥城》。以前學唱時,總是唱不出那個蒼涼味。現在卻很輕鬆地唱出,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在這清冷的街頭,在古老的戈壁灘上,在遙遠的天邊古道上,唱起來很舒暢,很人味。

回到莫高窟,疲累不堪,嗓子也啞了。

“你買的紙呢?”王圓籙正同人抬一塊大石頭,邊走邊問。楊河清一驚:完了!紙丟到哪裏去了?

王圓籙把石頭扔掉,回過身來,見他頭發依然淩亂不堪,兩眼通紅,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驢呢?車子呢?”他忽然問。楊河清說:“賣掉了。”

“為啥?”王圓籙氣不打一處來,正要訓斥他,一匹棗紅色的馬跑了過來。張壺銘從馬上跳下來,說:

“王阿菩,到壽昌山莊裏去。”

“有事嗎?”王圓籙想起了在驢圈裏的幾個晚上,心存芥蒂。

“當然有事!”說完,拉著他就走。

楊河清乘機往石洞裏跑。坐到石桌前,磨好了墨,要吸煙時他忽然發現水煙瓶也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