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被自己關在門外 野馬2

他想起那次驚醒動魄的賽馬,不斷地用雙腿箍馬肚子,要讓頓河馬變成天馬,飛翔起來。

忽然,一匹野馬從天而降,向右肋斜刺過來。

他正要躲閃,野馬揚起後蹄,伴隨一聲爆炸似的巨大響聲,人與馬一起重重地摔到草地上。

埃隆驚叫一聲,衝到跟前。

普爾熱已經昏死過去,他忙命人抬到帳篷裏,請來一位喇嘛用蒙古傳統抓拿化淤術治療。

兩天後,他才清醒過來。

埃隆說,坐騎跑炸肺,致使他受傷。

喇嘛說:“跑炸肺是常事,嚴重的是,野馬踢到他腰眼上。這可是要命地方呀,野馬後蹄能把西伯利亞蒼狼活活踢死,都是他福大命大,躲過了這一劫。”

他一邊念著咒語,一邊精心治療,累得滿頭大汗。

治療幾天,普爾熱可以下來走路。

大家都鬆一口氣。

“沒事啦,我的魂魄已經安安穩穩回到身體裏。”

喇嘛憂心忡忡,說:“你傷在腰上,現在不疼,但有可能送掉性命。”

“謝謝您,大喇嘛,俄羅斯人是熊的後代,野馬傷不了我。”

然後,他吩咐埃隆給每人準備兩匹馬:“輪換著騎,成吉思汗就這麽征服世界。告訴小夥子們,這次不要追大馬,緊緊盯住小馬駒,不停地追,就一定能逮住。”

喇嘛現在才明白他受傷是追捕野馬而不是故意出擊,驚得睜大眼睛,好像看見可怕惡鬼。

他拉住普爾熱,要他跪下向成吉思汗謝罪:“你犯了成吉思汗神聖的‘黑紮撒’,奔馳於大磧的是‘庫蘭’(野馬),‘庫蘭’出沒的地方為將軍戈壁,乘‘庫蘭’者殺無赦,捕‘庫蘭’者殺無赦,你連犯兩罪,趕快,收回你那罪惡念頭還來得及!”

“捕捉野馬是我多年的心願,現在,豈能錯過?”他覺得受野馬一擊並沒有多大影響,蒙古喇嘛完全是杞人憂天。

喇嘛連聲歎息,搖著頭,走了。

普爾熱用足氣力,親自吹響銅號。

埃隆和哥薩克離開。

普爾熱單獨留在帳篷裏,忽然,心情煩躁起來,耳邊響起古老威嚴的“黑紮撒”。出帳篷,仰望蒼天,那古老的聲音似乎從遙遠空中遞渡傳來。

是“黑紮撒”!

一字不差,結實有力,舒緩粗獷,莊嚴神聖,勢不可擋,極具穿透力。他的耳朵裏隻有這種聲音。世界被“黑紮撒”隔絕開。

他有生以來第一感覺到無奈、悲涼,像中了魔咒,仿佛被什麽強大力量攝住,動彈不得。隻有阿爾泰山一樣沉重壓抑、連綿不斷的恐懼與孤獨陪伴。

一陣馬嘶聲把普爾熱解脫出來。

他立即上馬,向遙遙可見的隊員跑去。

他們正在圍追一匹小馬駒。不停地換馬,不停地追逐。

一匹剛生下來三小時的小馬駒落到後麵,它的母親——一匹火紅色野馬不得不放慢速度保護。

普爾熱驅馬上前,興奮地叫喊:“抓住,抓住它們!”

埃隆命令哥薩克不顧一切圍上去。

野馬揚起後蹄,左右開弓,第一個衝上前的頓河馬當即被踢死,哥薩克被摔下來。

後麵士兵開槍射擊,母馬絕望地嘶叫一聲,撲倒在地。

小馬駒轉身跑向母馬。

驚恐萬狀的哥薩克再次開槍,打準後腿。小馬駒瘸一下,不理會槍的威脅和眾人喊叫,跪倒在母馬身邊,交頸相磨。

母馬眼裏閃現過一道奇異光彩,像美麗的草原落日。

小馬駒看母親生命之花瞬間凋零,不知所措。

又是一陣槍響。

接著,哥薩克圍上去,繩子組成網,飛向小馬駒……

當天晚上,普爾熱就把兩匹野馬做成標本。他的靈巧雙手在野馬體內運行時,“黑紮撒”從耳旁消失。

此時此刻,他用行動向世界宣布:1876年,歐洲野馬在烏克蘭草原消失後,準噶兒盆地發現世界上最後一種有六千萬年進化史的野馬,它就叫普爾熱野馬。

他和野馬標本將再次轟動世界!

以後幾天,他都沉浸在這意外收獲帶來的快樂中。

探險隊載著勝利,繼續前進。

經過古城,為避免再次遭遇楊恕昌,幹脆不去會見,稍事休息,直接向哈密進發。

仿佛是命運捉弄,到達哈密前一周,左宗棠接到朝廷詔令,回京城了。

普爾熱悵茫地在“孔雀園”外站許久。

隊伍住進沙州駝隊不久前在一片草灘上紮的營地。

這支駝隊的駝主是唐古特。他曾被阿古柏軟禁,西征軍打去,才救出來。

據說阿克亨幫助阿古柏運送金銀財寶和煙土,後來失蹤。

很可能已經被暗殺。

“那麽,你有沒有信心帶隊伍從敦煌南山進入青藏高原?”

“如果您覺得我不合適,可以讓蒲昌去,他熟悉那裏。”

晚上,哈密地方長官來探望他們。

伊犁緊張局勢絲毫沒有影響到這裏的軍政人士。他們對探險隊很友好,而且,這種友好出自真誠,發自內心。這真是一個奇怪民族。像楊恕昌那樣狂熱的民族主義者很少。不過,普爾熱片刻也沒忘記自己另外一個身份是軍人,出於職業敏感和警備心理,他處處得提防,以免落入圈套。戰爭這隻野獸在伊犁什麽時候出其不意地吼叫起來,隻有上帝才知道。

第二天,普爾熱帶領隨從如約到城外一個別墅會見總督。

總督已經準備好豐盛宴席,對蝦、海參、魚翅、燕窩等海鮮應有盡有,出乎意料。

會見內容除了吃飯、喝酒,就是歌舞。

之後,總督邀請他們到外麵表演射擊。

作為對這頓豐盛宴席報答,埃隆和哥薩克在人群歡呼中用三分鍾打完兩百多發子彈。

普爾熱想:要是左宗棠遲走幾天,見識一下現代西方軍事威力,就不會有“舁櫬親征”的愚蠢舉動了。

他想證實這個傳聞:“總督大人,聽說左宗棠將軍為征討阿古柏,‘舁櫬親征’,真有這種事情?”

立刻,總督臉上現出冷淡神情,欲言又止,接著,連連咳嗽。

“據傳,左宗棠將軍回北京要力勸皇帝對俄羅斯動武,是不是真的?”

總督咳嗽得更厲害。

令狐走過來,笑嘻嘻說:“洋大人,聽說您槍法很準,能否見識見識?”

“完全可以。”

他走到院中,抬手兩槍,兩隻飛過的麻雀應聲落地。

“總督大人,請您玩玩,好嗎?”

總督接過槍,掏出十枚古幣,說:“麻雀讓你嚇跑了,我來打麻錢。請看,這些古錢是從漢唐墓裏挖出來的,我發十槍,讓它們全部訂在牆上,如果有一個掉下來,算我對不起列祖列宗!”

說完,他跨出幾步,猛地一揚手,十枚古幣飛向天空,往下掉落時,連續開槍。槍聲沉寂後埃隆走到牆根,古幣全被子彈穿過中眼,一字排開,訂在牆上。

人們熱烈喝采。

總督興致勃發,叫令狐拿過一把青龍大刀,舞一陣,收住,指著兵器架,說:“你行嗎?”

普爾熱搖搖頭。

“你們會的,我們能學會;我們會的,你們未必能學會,知道為什麽嗎?”

“哦,說說看?”

總督意味深長地說:“因為你們的發明僅僅是技術,而我們的創造浸透著智慧。”

“請問,左宗棠將軍是不是也像您一樣?”

“不,左大人既不會耍槍,也不會舞刀。”

“那麽,他隻會‘舁櫬親征’?這是不自信的表現吧?”

人群頓時安靜下來,文官武將都怒目相向。左宗棠“舁櫬親征”,百姓夾道歡迎,綿延數百裏,何等受人尊敬!現在,一個俄國人膽敢在中國大地上侮辱他,而且,在兩國關係極為微妙時候,可見其氣焰是多麽囂張!

埃隆和哥薩克都惶恐地地望著總督。這時候,誰要怒吼一聲,激憤人群就會把他們撕成碎片。

總督能控製住局麵嗎?

所有人——包括普爾熱,都緊張地觀望總督。

全場鴉雀無聲。

忽然,總督大笑起來,說:“中國是文明古國,禮儀之邦,幾千年來一直謙恭,溫良,平和,塑造人格完美。但是,近年來,西部常有野鬼犯邊,擾我國民,不得安寧!左大人雖年事已高,但為了天下太平,不辭辛苦,身先士卒,置生死於不顧,率軍出關,其大智大勇,驚天地,泣鬼神,不愧為中華民族之千古英雄!今天,您作為一異族之人,持槍深入神州內地,肆意獵殺無辜動物,動物何罪?想必貴國人民愚昧未化,還在茹毛飲血?既然如此,你們自以為是的槍械根本無法代表文明,而類同野獸,難怪不懂得左大人‘舁櫬親征’的高尚風格!”

普爾熱啞口無言。

總督端起茶杯。

令狐高聲唱道:“送客——”

普爾熱垂頭喪氣,回到駐地。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離開哈密,進入茫茫戈壁灘,向敦煌進發。

唐古特說,這段戈壁荒灘叫葛順戈壁,唐朝高僧玄奘經過時遇到風沙,迷了路,找不到水,差點丟掉性命。多虧坐騎是鎖陽城一個商人送的老馬,常常經過葛順戈壁,熟悉路,帶他到一個泉水旁,才絕處逢生。

普爾熱遙望前邊,說:“有上帝的保佑,一路上都是好天氣!”

“但願你們的上帝不要偷空喝酒去,這裏可不像準噶爾草原那般平靜,大風一來,就像全世界魔鬼都集中在這兒打架,嚇死人。古代,有很多駝隊葬身戈壁灘。誰要運氣好,就能撿到很多財寶。”

“如果真如你所說,那些貧苦人用不著放牧,盡管來發財就是了。”

“真的,我沒騙你,哈密有個老漢窮得揭不開鍋,被老婆罵了,走進葛順戈壁尋死,卻意外發現被風吹出的金幣和瑪瑙,撿很多回去,成了遠近聞名的大富翁。”

普爾熱聽到“金幣”,想起哈密的不快事情,再不說話。

幾天後,到戈壁深處。

這裏好像生命禁區,隻有殘破的駱駝、馬匹以及人的骨架帶著逝去的生命信息。四周全是砂礫和黑卵石,藍天和黑色大地之間異常靜寂,沒有植物、動物、昆蟲,也沒有泉水。聲音和時間都已死亡。總之,這裏所有一切都失去磁性與真實。

普爾熱腦海裏又飄**起沉重的“黑紮撒”,越來越大,鋪天蓋地,覆沒戈壁。他又要被龍卷風一樣強大的力量卷入孤獨中心,拚命喊叫起來:“埃隆!哥薩克!快放槍!放槍!”

哥薩克正欣賞天邊奇異的海市蜃樓,聽見魔鬼揪住似的驚叫聲,慌忙向空中排射。

槍聲在黑戈壁裏顯得微乎其微,虛無縹緲。

普爾熱解脫出來,鎮靜一下,說:“我喜歡寧靜,荒涼,但這鬼地方,簡直讓人無法承受。埃隆,唱支俄羅斯民歌,滋潤滋潤靈魂。”

埃隆說:“一個人聲音太小,大家一起唱吧。”

伏爾加河上有一塊峭岩,

四壁陡陡空空****,

無所需求也無需關懷,

沒有愁悵也沒有憂傷,

在這個峭岩上什麽也沒生長,

隻有風在自由徜徉……

他們唱了一遍又一遍,口幹舌燥。

由於空氣異常灼熱,發生波動,無法進行地理測量。

他們在歌聲中走路。

出戈壁,他們驚奇地發現頭發和胡子比平常長得快,從來不長胡子的羅鮑斯基竟然也有了他夢寐以求的男人標誌。

“雖然嗓子遭受前所未有的折磨,收獲也超乎尋常。”普爾熱說。

通往敦煌的路上,隨處可見殘破長城、烽火台一類古跡,他不感興趣,隻測量了長滿蘆葦的疏勒河古道。經過河倉城,考察該城環境和所處地理位置,發現古代中國人已經具備成熟的軍事知識。

普爾熱說:“這座古城的建造很符合科學,即便是現在,如果我們軍隊經過這裏,它也是最合適的司令部。”

到敦煌,白雪皚皚的南山清晰可見。這個養育河西走廊的著名山脈與羅布泊邊緣的阿爾金山相連,翻過它,就是柴達木盆地,那裏,將通往遙遠的聖城拉薩。

隊伍在城外駐紮。

埃隆與縣令接洽。

很快,縣令帶一班人馬,鳴鑼開道,看望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