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細胞運動 驚蟄及愛火2

麻雀將此話帶給正在躲避梵歌火熱目光的香音。目前,她被兩道藍光糾纏得心煩意亂。她多次直言不諱地告訴梵歌:我討厭藍眼睛人。梵歌問為什麽。香音說沒有原因,我隻想告訴你結果。梵歌說你可能會改變我的命運。香音說我忌諱命運這個詞,因為它往往與魔鬼為虎作倀。我被迫逃離家鄉,被迫懷孕,被迫舍棄自己的孩子,被迫當奶娘,被迫——總而言之,命運不斷地威逼,我被迫不停地從兩扇磨盤中央逃離,流浪的大雁嘲笑說我摹仿他們。梵歌說:我知道中國北部發生戰亂,很多人受到殘酷影響,而且不計其數牲畜的生活秩序被擾亂,它們無家可歸。香音說我不一樣!你知道我父親是誰嗎?黑格爾!梵歌說我沒有聽過。香音憤怒了,聲嘶力竭你是偽君子,做了壞事不敢承認。1860年,藍眼睛騎兵奪走我家莊園,還搶走我同父異母的姐姐憨奴。她藍眼睛的親生母親渡過江想追回女兒,一去無影蹤。父親本來打算等憨奴長大後嫁給布裏亞特人乞顏,為此特別安排青梅竹馬。可是,遭到這場變故。父親擔心乞顏稚嫩的心靈無法承受,就送他到拉薩學經。你們製造了我家的第一次災難。你為什麽不懺悔?你為什麽要抵賴?你怕左宗棠了,是不是?左宗棠是成吉思汗的轉世,他會給天下帶來吉祥。成吉思汗臨去世時預言:我必將死而複生,最晚不超過一千年,最早不少於八百年,複活的日子必將來到。現在,成吉思汗看見人類在受苦受難,提前複活了。梵歌說我對政治鬥爭缺乏興趣,隻想同你商榷愛情。香音說你去跟大唐遺風商榷吧。梵歌說我就喜歡跟你商榷。他變本加厲,藍眼睛發射更多更猛烈的目光,到臉蛋,嘴唇,鼻子,眼睛,頭發,胸部,手臂。香音覺得渾身有無數蜘蛛在拉網,無數蠍子在驚蟄。她想躲進泥人軀體。泥人說不行,我正與楊恕昌一起遙望玉門關,尋找古典的、高雅的美,我在聽他朗誦詩。烽火台也在傾聽。香音逃離,慌不擇路,梵歌窮追不舍。鳴沙山沒有胡楊林。那就往莫高窟逃吧,那麽多壁畫,那麽多佛像,隨便藏到一個地方都安全。香音和梵歌玩起捉迷藏遊戲。許多不同文化背景的民族都有這個傳統遊戲,並且發明積累了豐富的遊戲方法,所以,無論香音藏到何處,梵歌都能找到她。香音說天神呀,保佑我吧。天神沒奈何歎口氣,說這種人間風流事發自內心,來源本能,我們不好幹涉人家的民主自由,還是求助於楊恕昌吧,他是一個難得的正人君子。

楊恕昌忙啊,他在和一個雇工秘談什麽。楊恕昌怎麽穿起黑衣服?我最討厭黑影子。黑格爾家族第二次災難就與黑影子有關。那天夜裏,父親從拉薩接乞顏回家,途經敦煌,從渥窪池捕捉到一匹懷孕的天馬,帶回烏蘇裏。賊兵發現天馬,他們知道父親愛馬勝過性命,威脅說隻要交出黑城藏寶圖就不傷害天馬。剛烈的父親與他們發生爭執,爭執演變成戰爭,戰爭毀壞了家園。我清記得那些殺人犯都穿黑衣服。當然,楊恕昌也許可以改變黑衣服的性質。可是,黑影子鬼鬼祟祟,這根本不是楊恕昌風格。過去研究一下吧。雇工唱起小調,黑影子三拐兩拐,神秘消失。香音確定他不是楊恕昌。真正的楊恕昌正如癡如醉地觀看賽神會。會址離堆放糜子的場地很遠,這是規矩。羅布奶娘說會址是唐朝時粟特人修建的,很古代。楊恕昌怎麽會對亂鬼跳神著迷。這個長不大的男人。香音走到手舞足蹈的楊恕昌後麵,拉拉他衣服說楊大人多少人在看你哩。楊恕昌問看我幹什麽。香音樂說你比賽神的人跳得歡,你是官府人呀,怎麽跟駱駝客一樣?請不要在這裏丟人顯眼,我有好酒,喝不喝?想喝就跟我走。楊恕昌說美女和美酒加在一起構成蜜蜜意。他們離開鑼鼓喧天,到幽靜的糜場上。香音用糜垛圍成一座城,隻允許月光進來。酒呢?酒呢?楊恕昌連聲問。香音說酒在我眼睛裏,你別那樣驚訝地看我,喝壇子裏酒的男人是魔鬼,飲眼睛裏酒的男人才是神仙,你別笑,我的酒可從來沒給旁人飲過。楊恕昌說好吧,不過,你要灌不醉本能書蟲,我可要噬咬你的**,而且,以後還要伺候我。香音說開始吧,我講故事,你飲酒,飲酒方式是一直望著我的眼睛。楊恕昌說我覺得不是飲酒,倒像疏勒河的小水流進羅布泊。香音說你認輸了嗎?楊恕昌說我要是利欲熏心的潘震我就認輸。

四隻能量充沛的眼睛激烈交戰。

香音講一個關於天馬的故事。在那次劫難中,全家人被殘酷殺害。賊人沒有殺我和乞顏。因為乞顏當時的身份還是喇嘛,他們害怕佛怪罪。賊人把我綁到天馬身上準備帶回營地。路上,我機智地擺脫強盜。天馬因為劇烈運動,要產駒。正在那時,過來一個裝載羊毛的馬車,我藏到車上,輾轉到蘭州。天馬有靈性,大概回敦煌了,再說,乞顏肯定前往拉薩,說不定在敦煌可以碰見。我決定西行。馬夫介紹一位繞道敦煌沿商路向南進入西藏的易喇嘛結伴而行。我們與雲遊道士吳根棟同乘一架羊皮筏子過黃河。路上,陸續有人聚集,尋寶人土爾迪,難民宏柳,敗家子亞孜,以及遭土匪搶劫的商人倫巴,等等,形成一支逃難似的隊伍,曆盡磨難,走出沙漠,即將到達敦煌時,雪球樣滾成的隊伍消融,大家各奔東西,隊伍恢複我和易喇嘛最初的單純狀態。到香巴拉草原,天黑,那是我和易喇嘛單獨在一起的首個晚上。但我相信他,他和乞顏一樣,都是佛的使者。易喇嘛鋪開毛氈,坐在上麵誦經,我到帳篷裏睡覺。夜裏,一個古代將軍騎著英俊的天馬從西邊天空飛奔而來,他是我的情人,就出去迎接,說:回來了?我還以為您忘了香巴拉呢。我們進入帳篷,腥風血雨,不,是興風作浪,大美。早晨醒來,情人消失,帳篷外隻留下馬蹄印。易喇嘛說他沒有看見任何人來過。我覺得這片草原很神奇,決定再等一個晚上。易喇嘛走了。他原來打算要去西藏,不知為什麽到莫高窟上寺留下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與我無關。我在草原上等待,再沒夢見將軍和天馬,肚子卻一天天沉重起來,這證明那個晚上的事情不是夢。

楊恕昌吮吸她的目光。他說事情肯定是易喇嘛幹的。香音說不是他。易喇嘛很瘦弱,而將軍高大雄厚,我記得從擁抱、接吻、撫摸以至後麵快樂過程的每一個細節和感覺。早晨,燦爛太陽叫醒我,露珠和鮮花綴滿綠汪汪的草原,美極了。懷著與草原一樣美好的希望,我期盼著。可是,直到肚子隆得很高,將軍仍然沒有出現。我隻好去敦煌。娃娃生下一個月,我帶她到莫高窟求神保佑,向易喇嘛祈到一個吉祥的名字:達娃。我渴了,將達娃放在沙棗樹下到大泉河邊喝水。回來,隻見地上一灘血跡,給我趕牛車的雇工提著棒回來說達娃讓狼叼走了,他拚命去追,沒追上。我知道是他害死了達娃。

雇工插話說這都是羅布奶娘的主意,與我無關,而且,達娃也沒死,她讓西藏香客帶走了。

香音停止說話,站起來,驚恐地往四周瞧瞧。雇工說別找了,我在糜垛裏藏得很隱秘,快說吧,說完藏寶圖我就下手。他將這個念頭讓糜香傳遞給楊恕昌。楊恕昌忍不住好奇,說我跟左大人來到西部,聽到很多關於靈光塔、藏寶圖、魔鬼城的故事,我最不喜歡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我擔心如此熏陶下去自己也變得虛無縹緲。不過,戈壁灘一樣寬廣的寂寞迫使我們去聽別人講。沒想到你也說起黑城藏寶圖,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香音說關於藏寶圖的說法版本很多,但隻有我能說出正版。藏寶圖是黑水國國王黑將軍所傳。現在丹賓占據的黑城便是黑水國當年的都城,周圍有水有草,人們富得流油。明朝皇帝朱元璋眼饞,派幾萬人馬來攻打,打不過,就調集成千上萬沙袋,堵住水源。黑將軍派人在城裏打井,井打多深,都不出水,就把城內所有財寶倒進井裏,用沙子填住。藏寶圖讓他的一個兒子帶出城,隱藏。我父親黑格爾就是這個兒子的後代。楊恕昌說果真有這麽一個藏寶圖嗎?香音說當然有,不然丹賓守著黑城幹啥。楊恕昌問藏寶圖誰在哪裏。香音說怎麽,你也財迷心竅。楊恕昌說我隻是出於好奇,你說不說都沒關係。

傻瓜,誰說沒有關係?雇工罵道,我要燒死你們。香音不能死,我先點著火,然後打暈楊恕昌,救出香音,一石三鳥,就這樣,風正大,開始行動。喲,火鐮呢?火鐮呢?風說要什麽火鐮,沒看見糜垛城裏有火花嗎?雇工說我看見了,那是楊恕昌和香音目光磨擦出來的。我讓你們再磨擦,再磨擦!他惡意地將油草伸向火花,轟,油草著了,風熱情洋溢,將火舌舔向糜垛。楊恕昌和香音目光還在磨擦,他們打算轉換一種形而下的方式磨擦,猛然發覺被火包圍。雇工跑進火城,梵歌也闖了進來。

楊恕昌抱起香音,飛快地跑。梵歌跟在後麵撲打他們身上的火苗。雇工突然看見藏寶圖在香音坐過的地方閃光,他懷著一線希望尋找。一線希望分解成幾線。希望想織成大網,大網牢牢套住雇工的眼睛和欲望,火城坍塌,他與偷糧食的老鼠一起為豐收的秋天殉葬。

那是一場壯烈的大火。糜子在人們悲痛欲絕的呐喊中化為灰燼。

第二天早晨,楊恕昌帶著香音和兩個公差到事發現場默哀,然後離開敦煌。羅布奶娘想要阻攔,令狐惡狠狠地說:不追究你們防守不力的責任就算開大恩了!

梵歌曉得這種場合不該上演愛情戲,隻好站在烽火台旁邊目送。漠風把他的眼睛變成兩條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