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細胞運動 關於斷奶2

這是一個香噴噴、沉甸甸的秋天,凡播種的都有收獲,土地上長出瓷實、旺盛、清香的糜子。山腳下,快活的笑聲和狗攆兔子時的吠叫聲不時傳來。雇工背著糜垛子緩慢地往駱駝城移動。到場上,卸掉糜垛,然後拖著火辣辣的情歌朝糜子地走去。一切都顯得祥和安靜。誰也沒覺察到從肅州來的楊恕昌帶著令狐和士兵走進敦煌城。哨兵看見了,但沒有引起警覺。敦煌這地方自古以來過往的陌生人比土著居民繁盛。楊恕昌讓士兵去縣衙報到,他與令狐徑直來到駱駝城。哨兵明白了:哦,這幾個男人大概是新來的雇工吧。令狐看見大多數人都在忙碌,隻有一個穿水紅綢衣的香音坐在沙棗樹下。她正拿著畫筆調和顏料。令狐很好奇,走過去。香音解開衣襟,釋放兩群翻滾的**。楊恕昌倒吸一口涼氣。令狐眼睛像兩隻鬼鬼祟祟的耗子在彩色**上流竄。它們沿著乳溝跋涉,欲往更深處鑽。香音說大哥你找啥哩?令狐羞澀地連連咽唾液,說不成話。香音拿起畫筆將兩顆粉紅色**塗黑,將光潔的**表麵塗黑。楊恕昌說這個女子倒行逆施,瘋了。香音塗抹完黑色,換一隻紅筆,說我同菩薩一樣健康。楊恕昌說你在搞行為藝術嗎?香音說不是。楊恕昌問那你在玩什麽遊戲?香音說我畫夜叉臉,給西海斷奶。楊恕昌愣住。令狐顫抖著說為啥不抹點辣椒麵?香音說試過了,沒用。畫完紅色圖案,香音猛然醒悟:這兩人不是雇工,也沒責任傳授斷奶技巧,肯定有某種使命。於是,詢問他們來駱駝城幹什麽。令狐說找駝主。香音問你有啥事?令狐被**勾住魂,語言在劇烈抽筋。香音說大哥你咋還看呢,上麵有花嗎?令狐哽噎著說楊老爺有重要事情向駝主谘詢。香音指著**說這就是六千大地的駝主,看你眼睛傷感都快要長出利牙來,為啥那樣饞?你女人沒有那兩嘟嚕肉嗎?令狐嘿嘿笑笑說我媳婦還在王母娘娘的肚子裏呢。彩色**在雪白舞台上晾幹。香音小心翼翼,拉過衣服包裹。令狐戀戀不舍,問駝主呢?是肅州來的大事情,弄不好要掉腦袋。香音說啥事情嘛,吞吞吐吐,急死人了。令狐說左大人帶兵進疆同阿古柏打仗,征用沙州駝隊和所有糧食。左大人專門派楊老爺親自前來督辦。

晴空霹靂。哨兵急忙向女主人匯報。羅布奶娘似乎受到恐怖襲擊,中斷思考。公差一句話怎麽就要把沙州駝隊連窩端掉?再說,駝隊分散在整個西部,全部集中起來容易嗎?糧食全征走,人們吃啥?所有難題都敲擊她。怎麽辦?也許是那人的陰謀。耐心等等。成敗在此一舉。

太陽到達最能發揮熱量的高度。眼睛與太陽之間,有無數條明亮的銀線,太陽用銀線紡織無窮無盡的光陰。太陽還是以前的太陽,今年的光陰卻不同以往。羅布奶娘心裏湧進幾絲涼意,眼睛也被刺得發酸。她不敢麵對太陽,低下頭,閉上眼睛。這時候有人講一個古經多好,沉醉於古經中總比推測難以預料的災禍要好。泥人說他們都在忙,我給你講吧,因為我也很孤獨。故事主角是一對老夫妻,有五個女兒,他們經常處於半饑餓狀態。有一天,男主角到三危山打柴,撿到六隻三青鳥蛋,拿回家,打算背著女兒體驗一次腸胃飽滿的美好感覺。三青鳥是給西王母供給食物的神鳥,吃了它的蛋,就沒饑餓感。男女主角讓女兒推磨。三青鳥蛋快煮熟,大女兒取簸箕,聞到香,揭開鍋要看。男女主角瞞不過,給她吃一個,叮囑不要給妹妹說。可是,消息泄露,其他四個女兒以取東西為名,挨個兒吃上蛋。最後,男女主角分吃一個,反而使饑餓感更強烈,他們很惱火。第二天,男主角帶五個女兒進昆侖山,說:你們在這裏拾三青鳥蛋,我到山那邊打柴,聽不見钁頭響,就過來,咱們一起回家。男主角將羊皮胎掛在樹上,風吹樹打,發出嘭、嘭、嘭的空虛響聲。天黑,五個女兒還聽見钁頭不停地響,遠處有狼叫。她們害怕,翻過山,發現是羊皮胎在裝腔作勢。男女主角像早年斷奶那樣無情地拋棄兒女。她們孤獨無助,在深山老林裏尋找**,尋找人味,尋找精神依托。一株蓆笈縫冒煙,拔掉蓆笈,下麵是塊石板,揭開石板,有個深洞。洞底是一所院落,屋裏坐著虎齒豹尾的西王母,她很吃驚,問:你們從哪裏來?到這裏幹什麽?趕快走,要不,我那兒子回來可了不得。五個女兒說我們第二次被拋棄了。西王母說:那兒子是毛野人,他把我搶來當媽,聽,他來了。西王母慌忙把她們藏在缸下麵。毛野人回來,到處嗅嗅,問:老媽媽,今天氣味咋不對,有生人來嗎?西王母說:誰能到這裏來?毛野人吃過飯,問:老媽媽,土炕熱還是鐵炕熱?西王母說鐵炕熱。毛野人說那我就睡鐵炕。鐵炕是一口大鍋。西王母把鍋蓋上,帶領五個女兒抬兩塊石條,壓到上麵,然後往灶眼裏加柴燒火。毛野人在鍋裏跳彈,連聲喊熱。火越燒越旺。同一時空,黃帝聯合炎帝與蚩尤在中原大地展開激戰,他們讓夔使用魔法,火燒蚩尤。毛野人最終被煉成一鍋油。西王母讓五個女兒炸些油餅回三危山娘家。由於受餓時間太長,男女主角吃的太多,脹死。五個女兒想與西王母共同生活,但是,再也找不到洞口。她們漫無邊際地遊**時,茄豐拉著一串駱駝從東方走來……

忽然,一聲長長的、雷鳴般的歎息劃破晴空。

羅布奶娘問:誰在歎息?

西海酣睡,羊皮帽搖頭,羊皮胎、羊皮襖、蹩腳詩都堅定地搖頭。泥人說大概是沙山轟響吧。旋風說都別瞎猜,是糜子歎息,不,應該說是呻吟,傷痛呻吟。羅布奶娘說糜子還要呻吟嗎?女人細致入微地伺候,祭祀,糜子還不滿足嗎?莫高窟壁畫中的糜子一種七收,它才一收,有臉呻吟嗎?泥人說也許聽錯了,糜子怎麽會呻吟呢。羅布奶娘說我十個指頭長著十個耳朵,不會聽錯,大家檢查一下,看有沒有什麽潛在的危險。烽火台說遵命,我嚴密監視,一有異常就點燃狼煙。羅布奶娘臉上增加十隻眼睛巡視糜子地和駱駝城。不夠清楚,再增加一百隻眼睛。還不清楚,那麽,就讓身上、肩上、手上長滿一千隻眼睛。好了,這下安全了。接著講古經吧。

蹩腳詩說烽火台有重要任務,不能分散精力,下麵故事由我來接龍。烽火台說茄豐拉著駱駝,這不正確。事實情況是茄豐被反綁雙手,韁繩與綁他的繩子連接。茄豐與五個女兒邂逅在鳴沙山東麓懸崖下。多年以後,茄豐仍然記得當時的荒涼感覺。羊皮胎掛在胡楊樹上斷斷續續,心事重重地響。每個地方都堆有狼糞、狗糞和人的骨頭。太陽即將墜進沙山。看見一個女子坐在胡楊樹下傷心地哭泣,他在幾丈之外停下,充滿關懷地打量她。女子披頭散發。頭發很長,幾乎覆蓋全身。茄豐心裏發毛,這是人嗎?女子停止哭,膽怯地望著茄豐。茄豐熟悉這種充滿災難的大地一樣荒涼、肆虐瘋狂的野狼一樣攫取、垂死前菜色饑民一樣哀憐的目光。他想起了經曆劫難的伏羲與女媧,他像一扇孤獨的磨盤滾向女子。突然,女子大喊一聲,像餓狼般躍起,迅疾撲過來,死死地抱住他的腰,哇哇怪叫。立刻,樹林裏衝出四個女子,每人各持一把木棒,尖叫著跑來。茄豐驚出一身冷汗,掙紮、掙紮。女人像另一扇孤獨的磨盤粘到身上,甩不脫。四個女子跑得飛快,穿過荒草地,濺過河麵,到跟前。茄豐絕望地仰起頭。他分不清周圍是血光還是晚霞,空氣中充斥著濃濃的、清鮮的香味,香味使渾身毛孔都興奮地張開,想把整個天空吞進去。冷紅的太陽掙紮著滑過沙山,投來最後一片霞光。之後,崖壁的陰影淹沒他們。四個女子提著木棒,站成一排,解釋茄豐。中間是沉重的灰色空虛。她們似乎不想很快殺死他,要慢慢品嚐刀子在他身上運行的快樂滋味。雙方都停止呼吸。像佇立的兩座山。像死了。一個女子拿起刀,舔了舔,踏出一步,逼近茄豐。刀子在刺進茄豐丘陵般胸膛瞬間,晚風送來陣陣濃鬱的沙棗花香,花香裏混合一種誘人的、帶著溫情的肉香,肉香似明燈,照亮女子黑暗的腦野和黑暗的眼睛,她看見一張古銅色的瓷實臉盤,臉盤上鋪著一層紅色餘光。她隱約記得夢見過這樣平靜的臉盤和這種超然的表情,不知今世還是上世。她苦思冥想。茄豐忘情地欣賞女子。女子發現這個男人死到臨頭還認真審視她,熱辣辣的眼睛是太陽,照得她渾身發酥。太陽離得這麽近,能感覺到大山的威力和高原的厚重,她冰冷的臉上滲出幾絲潮紅,潮紅幻化成朵朵溫潤彩雲,飄向茄豐。茄豐說如果你們不馬上殺就解開手,我要撒尿。女子聽不懂,駱駝和胡楊樹隻好充當翻譯。女子溫順地解開繩子。女子問誰反綁了你的手?茄豐說等一等,讓我全身貫注撒完尿再回答問題。女子看茄豐拔出那話兒放射出一道晶瑩鮮美的亮光。她們齊聲喝彩。茄豐讚頌說,啊,多痛快,兩扇孤獨磨盤重合的感覺真好!今天要不碰見你們,就活活被尿憋死了。女子說,為什麽?茄豐說我是被黃帝貶到三危的罪人,其實我沒有罪,但為了社會秩序的安定必須得有替罪羊,我不被貶誰被貶?女子說什麽事實能證明你的委屈?茄豐說黃帝殺死蚩尤,蚩尤的血在東南變成楓林,在西北變成胡楊林,這就證明他不該被殺,但是,黃帝還要以私自追逐太陽的名義殺誇父,我冒險勸阻,於是,就有了罪狀。黃帝是英明的領袖,她的女兒旱魃因為在與蚩尤交戰中有功,不可一世,把許多地方都烤幹。我擔心大澤羅布泊也被烤幹,那麽,六千大地就變成沙漠。因為我聚精會神思考這個問題,一泡尿憋了迢迢千裏路,到達六千大地。公差想憋死人,我沒憋死,他們卻不見了。女子說真呆板,就沒想到要到石頭上磨斷繩子?茄豐說不能那樣做,繩子代表約束,是集體行為,我得遵守遊戲規則。現在,我勝利到達目的地六千大地的三危山,你們可以代表公差執法。女子問駱駝身上馱著什麽東西?茄豐說是正宗黃土。女子說,哦,原來是黃土,對此我們缺乏感覺,說說你那話兒吧。是嗎?那話兒正想說呢。太好了,那就說吧。無拘無束地說吧。讓荒草灘也說吧,晝與夜的交替也想說。還是結束所有語言,聽聽那話兒咋說。他有很多話憋在血液裏,他需要暴風驟雨式的激烈抒情,他想變成兩扇孤獨磨盤重合的中軸。

沙棗花香越來越濃,越來越單純,回歸伏羲與女媧時代。

第二天,煙炷升起。在熱烈的古歌中,茄豐與五個女子一起,把黃土與六千大地的五色土混合,製成一件聯盟信物:陶器。這也是女子的名字……

烽火台說,發現敵情,要不要點狼煙?羅布奶娘問什麽情況?難道香音要走了?不,是糜子在呻吟。泥人說我也聽見了,低低的,很沉悶,很傷心。連綿不斷,形成一片呻吟的雲。旋風說快點播撒關注吧,不然,沙塵暴來了我可沒辦法。羅布奶娘情急中摘下兩隻耳朵,送到糜田裏探聽,果然,呻吟痛苦萬狀,此起彼伏。

羅布奶娘果斷地說,點燃狼煙!

這時,西海醒了。顯然與震耳欲聾的歎息有關。顯然他被嚇懵了,因為他忽略習慣性的野蠻啼哭,惶惶不安地向四周張望。他看見一個黑影子像蟲子蠕動,黑影子蠕動邪惡,要強行給我斷奶嗎?

狼煙從泥人懷抱著的陶器裏嫋嫋冒出,信息傳遞給糜田中揮舞鐮刀的五個雇工:可以動手了,快點,要穩妥,堅定,狠毒!